正文 夢中的道路如何去走(1 / 2)

晏幾道是寫小令的行家。小令所表達的,往往是一個富有包蘊的片段,或者是一縷情思,或者是一個瞬間,能在短短的篇幅中傳達非常豐富的思致。不過,晏幾道的小令在這些特色之外,還有一些個人的追求,就如現代著名詞學家劉永濟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所評價的:“其詞能於小令之中,具有長調之氣格。”這個意思就是說,長調往往以鋪敘為特色,表現出比較豐富的騰挪、轉折、頓挫等,有著一定的章法追求,與小令的寫法有所不同。但晏幾道就有本事把二者結合起來。晏幾道的時代,長調已經發展起來了,雖說可能是偶然,但以晏幾道的創造力,其中也很可能有其必然的一麵。這樣的作品,如下麵的《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裏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銷魂誤。欲寄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主人公應是一位女子,寫情人離別向江南而去,她相思情濃,由思而入夢。本來,如弗洛伊德所說,夢是願望的達成。相思成夢,夢中相會,原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發展,可是,在詞人筆下,偏偏主人公無法得償所願,文氣一開始就顯得不平順。那麼,夢中是怎樣的呢?詞人不僅告訴我們夢中未遇,而且描述了其心態,類似於夢中說夢。“銷魂”二字,有著無窮的想象空間,詞人把主人公在夢中的活動宕開一境,讓她在夢中沉浸在銷魂的境地,筆法也是非常曲折。因為,入夢而未見,已經非常失望,作者偏偏寫銷魂,也就是主人公內心的活動,也就給這個夢增添了許多可以提供想象的內容。不過,醒來之後,同樣也感到,這個夢中的銷魂是多麼的誤人,正所謂有不如無。至此,一轉再轉:思念而入夢,入夢卻不見,不見仍銷魂,銷魂更惆悵。最後的這個惆悵,實際上涵蓋了前麵的兩個轉折,一是夢而不見,一是夢中銷魂,寫得非常細膩。

過片接著惆悵銷魂寫。正因為惆悵,也因為銷魂,其情鬱極,其思更深,因此,要以書信來傳達之。古代用絹帛寫信,通常長一尺,所以稱為尺素。相傳魚、雁都能傳書,所以《古詩》寫道:“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據《漢書·蘇武傳》,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居北海牧羊,後來匈奴與漢和親,漢廷要求將蘇武等放回。匈奴不肯,謊稱蘇武已經死了。蘇武的部下常惠夜裏去見漢使,告訴漢使真實情況,又教漢使營救蘇武等的計策。漢使見到匈奴王單於時,說漢武帝曾在上林苑射獵,射下一隻北方飛來的大雁,雁足上係有帛書,上麵寫蘇武在某澤中放羊,漢使因此責備單於。單於見事情敗露,乃道歉,放回蘇武。主人公欲寫信以寄情衷,但雁不知飛到哪裏了,魚也沉到了水裏,比喻根本不知道情人在什麼地方。當然,這信即使寫好了,也無從寄出。那麼,隻好自己來排解這種感情了,排解的方式是彈琴。在古代,彈琴是尋找知音的象征,從俞伯牙和鍾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就已經建構了這個傳統,因此,孟浩然的名篇《夏日南亭懷辛大》寫道:“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夜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這就是對知音的企盼。由這個意思引申出去,由於沒有知音,彈琴也可以是自己傾訴,所以王維的名篇《竹裏館》寫道:“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晏幾道詞中的主人公也是想自己彈琴,把滿腹心事借琴聲傾訴出來。可是,就連這一點願望也無法實現,因為,由於心煩意亂,非常鬱悶,還沒有彈出幾個調,就把弦弄斷了。

一首短短的小令,由幾個意群構成,卻不斷地轉,主人公的願望一個也無法達成,也使得全篇頓挫起伏,有餘不盡,在小令中也就具有了長調的氣格。

寫夢是晏幾道之所長。他的《鷓鴣天》有這麼兩句:“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被北宋的理學家程頤見到,程家兄弟雖然在某些場合表示對文學創作的不屑,認為杜甫的“穿花蛺蝶深深見,弄水蜻蜓款款飛”都是一些“閑言語,道出作甚”,但是對這兩句卻很欣賞,曾經笑著說:“鬼語也。”意思是非人力所能為。這首《蝶戀花》也很善於寫夢,詞的首句非常明白地說,女主人公是“夢入江南煙水路”,也就是說,她肯定情人是到江南去的,所以,夢中走遍江南,要和情人見麵。但是,她的情人到底是在哪裏,其實她也並不是很清楚,她隻是從情人分別時是乘船到南方一事,理所當然地認定他是在江南。到底是不是在江南,詞中沒有明白地說,隻是用無從寄書作了暗示。她連情人的地址都不知道,所以,所謂行遍江南,也隻是她一廂情願的希望而已。這種寫法,正見其癡,從而以一個特定的角度,突出了這位女子的個性和行事方式。類似的描寫效果,不妨用下麵兩首詩來做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