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往往高度濃縮概括,“片言居要”,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在短短的篇幅中,蘊涵著豐富的社會內容和人生體驗,而這些內容或體驗,又因作家而不同,各有獨勝之處,可以提供多方麵的信息。在這方麵,李清照的《如夢令》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篇: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詞寫女主人早上起身後的一個生活片斷。起二句是對昨夜情事的追憶。顯然,這一夜,詞人傾聽著不斷入耳的風聲、雨聲,感受著大自然的變化,睡得並不安穩。何況,她還未“消殘酒”呢。所謂“濃睡”雲雲,不過是為了烘托經過一夜後的鮮明對比,以點出變化的突然。實際上,這也是對主人公傷春意緒的側麵描寫。
正因為詞人整夜都在為這場風雨所引起的節物變化而擔憂,所以,她一早起床,不顧殘酒未消,便迫不及待地向侍女發問。這裏,問的內容純用虛筆,僅從侍女的回答才能得知。這種寫法,與其說是為了句調安排的需要,不如說是為了反映主人公特定的心情。因為,在一夜的輾轉中,她有著太多的懸想,如果直說,不僅詞中包容不下,而且也會衝淡心靈活動的濃度。因此,作者雖未寫出問的內容,實際上卻是似虛而實,更加逼真地反映出她的迫切和焦慮。然而,對於女主人的這種心情,侍女的反應卻是很平淡的。她認為,“海棠依舊”,即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這一對比,表現了兩個人物對外界事物的不同感受和感情傾向。
因為侍女的漫不經心,女主人便告訴她:“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雖是揣測之詞,但卻凝聚著詞人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和體驗。經過雨水滋潤,綠葉當然顯得更加茂盛,而狂風吹過,勢必是花容憔悴,一片凋零,怎能說“海棠依舊”呢?詞人明知故問,當然有僥幸之心,但得到的不符事實的回答,卻又使她不得不自己端出真相。所以,這一對話既顯示了女主人無可奈何中的無限惋惜,同時又揭示了主婢不同的感受力。
前人已經指出這首詞短而曲折的藝術特征。黃蘇《蓼園詞選》雲:“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澹,跌出‘知否’二句來,而‘綠肥紅瘦’,無限淒惋,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
曆來批評家評李清照此詞,多拈出“綠肥紅瘦”一句,加以讚揚。如胡仔雲:“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雲‘綠肥紅瘦’,此語甚新。”又如王士禛雲:“前輩謂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麵,固是確論。尤須雕組而不失天然,如‘綠肥紅瘦’,‘寵柳嬌花’,人工天巧,可稱絕唱。”(《花草蒙拾》)這些,都是非常細致的觀察。
肥與瘦,本是對人物形體的形容,但先民們很早便意識到可以跨越部類地去運用這兩個形容詞。《禮記·樂記》:“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鄭玄注:“肉,肥也。”又:“曲直繁瘠,廉肉節奏。”孔穎達疏:“瘠,謂省約。”這種聽聲類形的方法顯然經過了人們心靈中的再創造。李清照將肥與瘦移過來去形容植物,很可能受到了這種影響。但是,“綠肥紅瘦”仍反映著作者獨特的審美感受。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們發現,李清照“綠肥紅瘦”句與唐無名氏《後庭宴》中“萬樹綠低迷,一庭紅撲簌”句以及韓琮《暮春滻水送別》中“綠暗紅稀出鳳城”句有著直接的淵源,因此,雖然將紅花與綠葉的對比提煉為一種暮春景物的典型形象並非李清照所首創,但通過從枝頭與地下相比來表現結果到枝頭互比以表現趨勢,仍可看出李清照對這種手法的發展。本詞這一句以小見大,以具體喻抽象,在時間的突然凝聚中推出直觀的形象,對比強烈而又鮮明。同時,由於身體的肥與瘦往往是人的精神狀態的外在表現,因此,用於花與葉便使之帶上了強烈的感情色彩,顯得更加生動、具體、形象。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李清照深化了前人所開創的這一意境。
李清照詞中喜歡用“瘦”字形容植物。如《醉花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點絳唇》:“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殢人嬌》:“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玉燭新》:“壽陽謾鬥,終不似照水一枝清瘦。”這可能是受到前人如晁補之《水龍吟》“那知自是,桃花結子,不因春瘦”一類句子的影響。但是,將肥與瘦對舉,如前胡仔所雲,卻是“甚新”的。當然,她運用這種寫法也曾有過不那麼成功的嚐試,如《臨江仙》之二:“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以梅瘦杏肥對舉,以表現事物的消長和詞人的悵惋,雖也很別致,但由於意象較為支離,顯得不夠生動。而這首《如夢令》中“綠肥紅瘦”的描寫,卻是融情於景,不僅刻畫出了生動的意象,而且創造出一個完整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