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夔的詞在宋末評價很高,他在宋代的最好的繼承者張炎曾經在其《詞源》中再三致意,給予很高評價。清初的朱彝尊更是以之作為開宗立派的標的。薑夔詞的醇雅清空是公認的特色,值得更進一步提出的是,這一特色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善於化用前代的遺產。試以其《長亭怨慢》來討論:
餘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雲:“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餘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見,隻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
詞前有序,又分兩部分。第一部分記述自己的創作過程,這是非常珍貴的曆史記錄。總的來說,宋人並不將寫詞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所以有關創作過程的記載既少又零散。薑夔的詞至少給我們提供了兩類信息,一類是他的詞中十七首有旁譜,是八百年來傳下來的唯一宋代音樂。宋詞是非常美的音樂形式,由於詞樂失傳,今人每以不知其唱法而遺憾,薑夔的這些作品至少提供了還原的可能。還有一類就是這首詞的序中所說的,他給自己創作的詞配樂的方式。和一般人所體認的因聲填詞,即先有樂、後有詞不同的是,薑夔告訴我們,他常常先寫長短句,然後再協以律。這說明什麼呢?說明詞越來越文人化,越來越進入抒情詩的形態,體現出逐漸脫離音樂文學的趨勢,因而詞人在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等方麵也就有了更多精心推敲的可能。第二部分轉得突兀,與前麵似無關係,但二者仍然是一個整體,即都是為了說明主詞。前者說明形式,後者說明內容。不過,薑夔雖然嚴謹,偶亦有失。序中所引,“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四句是出自庾信《枯樹賦》,而非桓溫之語,後二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倒確實是桓溫的話,不過,“樹猶如此”實作“木猶如此”,見《世說新語·言語》。作者說“此語餘深愛之”,也就是為全篇定下了基調。
起首二句,掃處即生。枝頭絮盡,別開一境,接以“綠深門戶”,以見時序變遷,已是春深。絮並無香,而作者名之為“香絮”,不僅是珍愛,更有複雜的心緒。蘇軾著名的詠絮詞《水龍吟》一開始即寫道:“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把柳絮的特性寫得非常真切。不過薑夔接著這一思路,卻主要從“似花”一方麵去寫,所以有香,所以也就倍加憐惜。作品一開始寫柳的濃陰茂密,尚未及展開,就突然轉向水麵亂帆,跳蕩雖大,卻是細針密線,承前啟後。承前是暗,啟後是明。單看“遠浦”數句,並未直寫離別,但“浦”字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早已建立了這種傳統意蘊:“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所以,所謂“暮帆零亂”,當然也就是離別。宋詞中,講到傍晚的離別,多為乘船者,此即柳永《雨霖鈴》所寫:“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這又是一例。由於這種鋪墊,所以自然引出“長亭樹”的描寫。“暮帆零亂”,可見離別者眾,這是一時的現象,還是經常的情形?沒有明說,隻是用“閱人多矣”來加以暗示,則既然每個人都要折柳贈別,長亭之柳即猶如一個見證者,看慣了年複一年的悲歡離合。那麼,這個看慣悲歡離合的柳,有沒有為人間的無數悲劇而一掬同情之淚呢?看起來沒有,作者用責備的口吻寫柳若有情,不應該長出新枝,倘若沒有綠柳,離人無從折起,那就不會離別了。這當然是癡人癡語,出自李白《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一望即知。劉禹錫《楊柳枝詞》寫道:“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洛陽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韋莊《台城》寫道:“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前者說柳樹最有情,後者說柳樹最無情。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正應了王國維的一段話:“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顏色。”(《人間詞話》)上片中,作者以情見景,將前後的柳連接起來,筆力非常雄健,而一般人寫到“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語意已盡,薑夔更申之以“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以硬筆高調寫柔情”,如吳無聞所評,“轉折拗怒,尤為奇作”(《白石詞校注》)。
下片承上“暮帆”,進一步寫日暮後之所感,也可以得知,這個站在“暮帆”旁的,實際上就是詞人從對麵設想,代船上的離人立言,當然,裏麵也會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作者想象,船漸漸遠去,行人回望離別之處,已不見影蹤,隻有無數亂山,遮住雙眼,心裏肯定五味雜陳。但是,作者一支筆夭矯不定,突然又將這一層宕開,轉而寫高城之中,代思婦立言,真是神出鬼沒。據《雲溪友議》,韋皋少時遊江夏,止於薑使君之館,有小青衣叫玉簫,經常侍奉,因而有情。韋皋離去時,和玉簫約好,少則五年,多則七年,一定回來迎娶,並留下指環和詩。可是,玉簫等了八年,韋還未來,於是絕食而死。作者用這個典故,以見思念情深,所以融合了典故和現實,發為鄭重叮嚀:“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薑夔詞中提到“紅萼”,往往都是指梅花。其著名的《暗香》曾有“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的描寫,彼此意蘊相同,都是不說人賞花,而說花憶人。“無人為主”就是無人賞花的意思,寫出花的惆悵,而花當然也可比作女子,二者綰合無間。另外,不直寫離別之苦,卻寫無人賞花,這也就是薑夔追求的所謂雅。從柳寫到梅,中間全無痕跡,卻又過渡自然,這是薑夔的用心之處,能夠將時間之變化、人物之心態都揭示出來,而且妙就妙在,最後卻又毫不費勁地收束回來,不僅總結了全篇的感情,而且呼應了上片的描寫。山西並州所出產的剪刀,以鋒利著稱,卻剪不斷離愁,可見離愁之多之深之重。到什麼程度呢?有“千縷”。宋代詞人吳文英寫離別,有“一絲柳,一寸柔情”(《風入鬆》)之語,一絲也可概言一縷,所以,最後這一句就又回到了柳,隻是轉為暗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