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中有一些特定的心理描寫,能夠細膩地表現作者的感情形態,因而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其中一個重要方麵就是“疑”。“疑”可以是現實的,也可以完全是心靈的,如何見之於詩詞,作者們也是存乎一心,各有創造。杜甫著名的《夢李白》,談到自己做夢的狀態:“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側。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李白因追隨永王李璘而獲罪,被判長流夜郎,杜甫不說自己思念友人,反說友人思念自己,因此乃有入夢之說。然入夢雖見美意,難免有疑:身陷囹圄,魂魄怎能插翅而來?何況路遠,險阻難測,也不可相信。即使如此,屋梁落月,身影恍惚,也不能說沒有。這樣的筆法,真是寫出了無限關懷的深情。
北宋詞人晏幾道也能運用這種方式來創作。他的名篇《鷓鴣天》如下: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是晏殊的兒子,早年過著豪華的生活,非常放浪,但仕途不順利,晚年才做到一個小官。黃庭堅《小山詞序》描寫了他的個性:“餘嚐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途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這個“癡”字,含義複雜,卻很是傳神。無論如何,這樣的個性在仕途上是不會成功的,因而也難免帶來痛苦。晏幾道排解痛苦的方式之一是經常和一些歌兒舞女在一起,而且秉持一種尊重的態度。在她們身邊,他會找到一種在汙濁人世中少見的清純,所以,他也格外留戀。在《樂府補亡》(即《小山詞》)自序裏,他記載自己往日與蓮、鴻、蘋、雲一班歌女侍妾的悲歡離合之事說:“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逝,歎緣境之無實也。”他不覺得自己在仕途上的經曆是夢幻,反而認為和這些女子在一起的經曆如夢幻,非常耐人尋味。《紅樓夢》開篇寫道:“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近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二者所表現出來的夢幻和傷感,頗可以互參。
晏詞中說,當年分別的時候,華宴上,美麗的女子殷勤勸酒,一杯又一杯,不惜拚得一醉,盡情地跳舞,直到月落柳梢;盡情地唱歌,歌聲伴著扇底清風,四處回蕩。這些,都無法抒解別情於萬一。這是描寫當年離別時的情形。過片轉為離別後的思念。思念的感情力度很大,強調自從分別,就一直想象著相逢時的歡樂,所思深摯,乃頻繁入夢,夢中相逢,縱極歡樂,夢醒之後,不免倍感惆悵。一般作品寫到這裏,也就可以結束,然晏詞仍然遞進一步,將不同狀態下的見麵比較來寫:以前夢裏相見,以為是真;今天真的相見,卻唯恐是假,因此才要舉起燈,照了又照。這裏有著非常細膩的心理活動,以暗示性的筆法,補足了以往的種種細節,讓讀者體會到,當主人公以前幾番夢醒,覺察是假,是多麼失望,所以,就連眼前的歡樂也不敢相信了。這種寫法,以短短篇幅,釋放出巨大的信息量,令人讚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