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告白與博喻之富(1 / 1)

當愛情的火花點燃了兩顆年輕的心,整個世界便都因了戀人的歡樂而存在。他們珍惜青春,渴求幸福,在宇宙的律動中,希冀愛情的永恒。於是,日月星辰,河流山川,無不呈現著他們感情的外化……。這種感情,在敦煌曲子詞《菩薩蠻》中表現得非常明顯: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這首出自敦煌卷子中的唐代無名氏所作的《菩薩蠻》,是一位戀人向其所愛者的陳詞。為了表示自己的堅貞不渝,她(他)在詞中熱烈地對愛人迸發出火一般的誓言。而這誓言,則是用一連串極為奇妙的比喻構成的。這一非常富於獨創性的表現方式,使得無名氏的這篇抒情之作成為唐朝詩苑中的一顆明珠,可與漢代民歌中的《上邪》比美。

詞以“枕前發盡千般願”一句開頭,點明了主題。“發盡”二字,非常有力,充分顯示了主人公的至情至性。在這最幸福的時刻,詞人當然熱切地希求著能夠永遠如此時一樣相偎相依,相親相愛。因此,首先舉出三件不可能的事為喻,堅信愛情的悲劇永遠不會出現。第一三兩喻寄意於山河。在古人心目中,山河都是永恒的象征。所以成語說:“青山不老,綠水常流。”“青山爛”既純屬虛幻,愛情當然也就不會變。同時,“黃河徹底枯”既絕無可能,所謂“直待”也就無從談起了。第二喻作者從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用得非常貼切、生動。秤錘一般為鐵製,諺語有“秤錘雖小壓千斤”之語,可見秤錘在重量關係中的作用,作者設喻顯然有意突出了這一特征。而水的比重遠低於鐵,那麼,所謂的“水麵上秤錘浮”,也就是絕不可能出現的現象。下片緊承上片,接著發願,不同的是,主人公將喻體從地麵移到了天空。第四六兩喻分言日夜的顛倒。參辰,即參辰二星,二星此出彼沒,永不並見,更何況在白日顯現。而三更之時,夜色正濃,假若這時日出,其有悖於常情也是不待分說的,晝夜的運行,是大自然的規律,主人公的這種逆向想象,不過是極力強調愛情的天長地久而已。第五喻也是就天體而言,其著眼點在空間的變異。北鬥七星,例當在北。《易林》卷十六《中孚·大壯》雲:“魁罡指南,告我失中。利以宜止,去國憂患。”可見,“北鬥回南麵”之句也無非是指出其不可能。主人公一口氣舉出六事發願,說得那樣情真意切,足以見出其如疾如狂的精神狀態。愛情的表達方式,有的是軟語纏綿,有的是激情傾訴。本詞屬於後者。從風格及產生地域看,作者似生活在北方。

這首《菩薩蠻》寫得非常動人。其內容、格調和表現方式,都使我們想起漢朝樂府民歌中那首著名的《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首詩,連舉五事發誓,也是在大自然中尋找自己心靈的支撐。二者相距近千年,且又都是產生於民間,這種驚人的相似,使我們由衷地讚歎先民們獨特的創造力。

在藝術上,這首《菩薩蠻》與《上邪》一樣,最大的特點便是善於比喻。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參看杜甫和蘇軾的兩首詩。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描寫公孫大娘的舞姿道:“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一連以四種形象相比,寫得虎虎有神。蘇軾更是比喻的聖手。他的《百步洪》描寫急流的氣勢道:“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詩中,一氣托出七種形象,大大開展了讀者的想象力。錢鍾書先生談到蘇軾的這種特色時稱之為“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麵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裏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宋詩選注》)。這首《菩薩蠻》也是如此。青山壞爛、秤錘浮水、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三更見日頭,這六事作為喻體,但都省略了比喻之詞,所以是暗喻的形式。作者反複強調,一氣嗬成,就像夏日的暴風雨一般,突起驟止,以此展示動蕩的內心世界,顯得熱情奔放,很有力量。它與杜、蘇之作的不同處在於,後者是以物象喻物象,它卻是以物象喻人情。另外,後者是正麵作喻,它卻是連續反喻——以六種不可能來說明一種不可能。詞中所舉喻體,皆屬日常生活中所習見,作者卻處處從不可能處下筆,這便使抽象與具體結合了起來,創造了良好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