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柳風姿與詠物詞筆(1 / 3)

陳寅恪的晚年,在目盲體衰、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以口述經由助手筆錄的方式,經過十年不懈的努力,寫成《柳如是別傳》一書,對柳如是的一生,做了詳細的考證。書中,不僅表彰了柳如是的風節,而且評論了柳如是的文學創作。他認為,柳如是《金明池·寒柳》一詞,堪稱明末最好的詞。據說,由於喜歡這首詞,陳寅恪甚至將其文稿命名為《寒柳堂集》及《金明館叢稿》,“寒柳”、“金明”二語,就出自這首詞的詞牌和詞題。以陳寅恪學問之淵博,眼力之超卓,識見之精敏,這種評價不會是無緣無故的。這首詞如下: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念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這是一首詠物詞,作於明崇禎十二年至十三年(1639-1640)之間,當時,由於重重障礙,柳如是與陳子龍已經分手,但她非常留戀和陳子龍相處的歲月,因而寫下這篇作品,借詠物而言情,表達自己心中的種種思緒。

題為詠柳,一開始卻出以虛筆,渲染氣氛。《楚辭·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南浦是送別之地,本就使人傷感,再加上落日黃昏,寒潮往複,更顯得衰颯冷清。這裏雖然沒有寫柳,但古人有折柳送別的習俗,寫了南浦,也就暗暗點出了柳。況且,詞人的用語,多有雙關,不僅以潮水之有信暗示人事之無常,而且“蕭蕭”兩字,固然可以形容南浦之冷清,若說兼取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登高》)之意,作象聲詞,以描寫秋天柳葉之飄落,似也未嚐不可。

由於這個不同尋常的開頭,已將氣氛渲染得非常充分,下麵就直接寫柳。“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二句,今昔對比,寫風中之柳。今日風中搖曳的,是孤零零的枝條,往日風中吹散的,是滿天的飛絮。一寫秋天,一寫春天。然而,不管是霜條飛舞,還是柳絮迷蒙,在心理上,一般都是衰颯的景象。但是,顯然此處作為對比,仍是以春為盛,以秋為衰,如此,則柳絮也就被賦予了新鮮的含義。柳將飄零,想其盛時,不能無情,但又妙在不寫人之戀柳,偏寫柳之依人,因此而有“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二句。白居易詩有“楊柳小蠻腰”(唐孟棨《本事詩·事感》),因此,在作者筆下,就寫風中之柳,如美人起舞,不忍離別。這種寫法,出自北宋周邦彥《六醜·薔薇謝後作》,詞中寫主人公在花園裏徘徊,惋惜薔薇凋落,是這樣描述的:“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對此,清人周濟評《宋四家詞選》說,“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非常讚賞。柳如是將寫花的手法改為寫柳,而且將眼前形象和文字典故揉和在一起,頗有創意。而從結構上看,既然惜花之人已經出現,則當然也要把這一層意思寫足,於是就進一步有“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數句。唐代李商隱曾寫《柳枝五首》,自序中說自己的《燕台》詩深得女娘柳枝的讚賞,但柳枝後來為東諸侯取去,而未能與自己結成良緣。柳如是以此暗比自己被迫與陳子龍分開,但昔日互相酬唱的詩篇仍在,可以讓她久久追憶回味。“瘦腰如舞”是不忍分離,“燕台佳句”是留戀過去,二者潛氣內轉,非常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將物與人、過去與現在都緊密溝通起來了。

然而,盡管有著種種不舍,萬般無奈,柳必然會凋落,人必然會分離。那麼,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呢?沉浸在痛苦中的詞人不能不有所思考,於是就寫下了換頭的“春日釀成秋日雨”一句。這一句作為承上啟下的過渡,寫得非常精彩。一切果都有因,秋雨淒寒,是怎樣釀成的?作者心靈活動的跨度非常大,認為和春天有關,這個思路非常大膽,然而也有其內在邏輯。正如人們所說的俗語“春華秋實”,沒有春天的華,就沒有秋天的實。因此,秋天所造成的結果,當然也要到春天來尋找原因。從柳來看,經曆了春天的繁榮,必然要導向秋天的蕭瑟。從人來說,正因為往日沉浸在歡樂中,不知省察,所以才導致了最後的不幸。可見,哀與樂,苦與甜,都是相輔相成的。

換頭既然提出“春日”和“秋日”的關係,下麵一句,就具體來寫。想當年,柳如是和陳子龍親密相處,才子佳人,何等風流,現在回想,隻能心內暗自悲傷。其實,秋天的冷清,主要是在主人公的心上,她的外表,仍和過去一樣亮麗,她的排場,仍和過去一樣光鮮,隻是經過了感情的大起大落,一切又都並非故我了,這就是“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二句所表達的意思。柳如是身為一代名妓,色藝俱全,追求者自是摩肩接踵,“繞堤畫舫”,極盡紅塵中的繁華。可是,她的真情付出,換來的是一場空。她的心已經死了,恍如一夢醒來,還是以前的水雲淒清,冷淡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