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拈大題目和出大意義(1 / 2)

1840年發生的鴉片戰爭是中國曆史上的一件大事,其影響力體現在多個方麵,文學也不例外。戰爭開始後,英軍一路北上,除廣州外,先後攻陷廈門、定海、鎮海、寧波、吳淞、鎮江等,最後到達南京,與清政權簽訂了《南京條約》,這使得許多中國人第一次親眼目睹西方帝國主義的暴行,第一次感受中國內陸所經曆的這種戰爭,因而引起心靈上的極大震撼,並反映在文學作品中。江開的《渡江雲》,就是當時反映這一主題的詞體文學中的代表之一,此詞題為《題董嘯庵孝廉〈焦山望海圖〉,時英夷犯順,鎮江失守》,寫到:

海門空闊處,浮青一點,關鎖六朝秋。大江淘日夜,煙飛雲斂,砥柱在中流。芳樹裏,樓台金碧,列聖舊曾遊。新愁。雲頹鐵甕,月湧戈船,竟揚帆直走。最苦是,中泠泉水,浪飲夷酋。當年瘞鶴今如在,恐仙禽、哀唳難收。東望去,高歌與子同仇。

這首題畫詞寫的是1842年7月英軍攻陷鎮江之事。海門,古時的鎮江,位於長江的入海口,後來長江改道,地理位置也發生了變化。當年秦始皇南巡,就很重視這裏“因山為壘,望海臨江”(《南齊書·州郡誌》)的地理特征。據《江蘇省鎮江市地名錄》,鎮江焦山旁有鬆寥山和夷山,“分峙江中,像兩個石闕一樣,古人認為這裏是大江、漢水朝宗於海的門戶,所以被稱為海門”。王安石《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中有“天末海門橫北固”句,說明至少北宋已有海門之說。清初王士禛的《焦山題名》寫自己“來焦山有四快事”,其中第三快事就是“曉起觀海門日出”。焦山也可稱為浮玉山(焦山的摩崖石刻上還有宋人所書的“浮玉”二字),是鎮江的一處名勝,屹立在大江之中,四麵環水。王士禛《漁洋山人精華錄》卷一《海門歌》:

岷峨東下江水長,遠從井絡來吳鄉。奔濤萬裏始一曲,古之天塹維朱方。北界中原壯南紀,魚龍日月相回翔。中流一島號浮玉,登髙眺遠何茫茫。長空飛鳥去不盡,江海一氣同青蒼。山外兩峰遠奇絕,雙闕屹立天中央。左江右海辨雲氣,如為八裔分紀疆。江流到此一縛束,早潮晚汐無披猖。燭龍曉日出雲海,山光照曜連扶桑。年來海戍未停罷,峨舸大艦來汪洋。胡豆洲前起烽火,徒兒浦上披襠。古聞京口兵可用,寄奴一去天蒼涼。我願此山障江海,七閩百粵為堤防。作歌大醉臥岩石,起看江月流清光。

寫出了這個號稱“中流一島”的“浮玉”,風光壯觀,地勢重要,特別是作為戰略要地,可以“障江海”,“七閩百粵為堤防”。王士禛的詩和江開的詞頗可對讀,因此詞中說是“浮青一點”、“砥柱中流”,都很形象。砥柱之說亦由來已久,道光年間王燮和書寫的“砥柱中流”四字現在還矗立在定慧寺山門之側。山下江流洶湧,山外“煙飛雲斂”,而山間則“樓台金碧”,芳樹環繞——詞人以簡潔的語言,寫出了焦山的典型特征,充滿著濃鬱的畫意。但是,由於作者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複現這幅畫,因此,他又在描寫中穿插了兩點畫中無法表現的東西。一是用“關鎖六朝秋”來表現焦山重要的戰略位置。就長江守衛而言,“吳紀陟所謂西陵至江都凡五千七百餘裏,險要必爭之地不過數四”。其中,“京口、采石,俱是要所”(姚思廉《陳書·樊毅傳》)。京口是建康東麵的屏障,所以六朝時,就有人指出:“京口要地,去都邑密邇。”(沈約《宋書·劉延孫傳》)作為都城的鎖鑰,必須給予特別的重視。從唐代韓滉率水軍在海門操練,到南宋韓世忠率軍在此間抗擊金兵等,都能看出這一點,江詞“關鎖”雲雲,就是從這裏來的。當然,六朝如此,當代又何嚐不是如此,鎮江一破,英軍長驅直入,南京也就岌岌可危了。二是用“列聖舊曾遊”來說明這是一塊聖地。清代的不少皇帝都多次到過焦山,尤其是乾隆,六下江南,八上焦山,曾建行宮於山間,據說是他下江南時下榻最多的地方。焦山風景優美,地勢重要,而又是一塊聖地,現在卻淪於敵手,不能不引起作者的無限感慨。因此,下片就轉入抒情。

換頭以“新愁”二字領起,包含著作者無窮的曆史感。鎮江這個地方,作為南京的鎖鑰,見證了多少次重大的曆史變故,籠罩了多少的愁雲慘霧,現在則是“新愁”,新就新在這是曆史上未有之變局。鎮江城傳為孫權所建,號稱鐵甕城。其得名由來,或以為其城池形似巨甕,便於防守;或以為該城內外皆以磚包裹,特別堅固,如同鐵甕。但是,就是這座金城,卻也無法抵擋英軍進攻,所以說是“雲頹”。英軍進犯,皆乘軍艦,故又有“月湧戈船”一句。一個“竟”字,寫出了英艦在長江上肆無忌憚的囂張氣焰,似入無人之境,也寫出了敵我雙方戰力的不對稱。這句描寫,有一定的紀實性,如陳慶年反映鎮江之戰的散文《道光英艦破鎮江記》有這樣的記載:“英乘夜以來,壘卒發炮,猶逡巡未敢前。遲明,我寡弱,然後連檣駛入。關兵皆逃,練勇亦嘩潰。英船長驅而進,明日遂翔集圌山下。”這也使得作者感到非常悲憤,下麵諸句都是圍繞這一層寫。中泠泉,原在長江中,盤渦深險,至冬季枯水期,可以汲竿取水,有天下第一泉之稱。現在,如此甘美的泉水,卻“浪飲夷酋”,怎不使人感到痛心呢?所謂“最苦”,乃是以小見大,感歎大好河山橫遭蹂躪。《瘞鶴銘》,碑刻,或謂華陽真逸撰,上皇山樵書,在焦山崖石上,曾陷落江中,清康熙年間陳鵬年募工撈取,複出,共存五石。鎮江是中國的內地,此前,西方侵略者的戰火還從未燒到這裏,作者就想,假如千年前的那隻仙鶴看到侵略者在此橫行,這樣猖狂,肯定會“哀唳難收”。正是鶴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幾句,帶有深沉的曆史感,痛切的現實感,以及對民族命運的深深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