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龜雖壽》寫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些句子,寫出了真正的英雄,並不為年齡所限。這讓我們想起《後漢書·馬援傳》:“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後來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發揮這一層意思:“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都給人無限的感發力。在詞這種文體中,也有類似的表現,這就是孟傳濬的《沁園春·老將》,寫一個身經百戰、屢建功勳的老將軍,在退身之後,寶刀不老,雄心猶在,仍然滿懷報效祖國的豪情。作品是這樣的:
舉目山河,一生筋力,老盡邊關。看兜鍪夕解,塞霜侵鬢,翎根乍脫,刀箭餘瘢。善飯廉頗,雄心充國,恍到千騎萬馬間。時昂首,見天邊新月,尚想弓彎。堂堂歲月奔湍。曆百戰、功名誇據鞍。憶揮戈拔矟,烽消瀚海;騰龍哮虎,雷震天山。毳幕秋風,嚴城畫角,落日蕭蕭金鐵寒。摩長劍,問當年乳臭,幾輩登壇?
詞一開始,寫老將舉目望去,錦繡山河,盡收眼底,因而想到,守邊將士如此勞瘁,非常值得,自己雖然在邊關貢獻了一生,如今年華老去,但心中充滿驕傲。這是一個即將解甲歸田的將軍,於是下麵聯係著其軍旅生涯,將鏡頭對準其解下戰袍的那一刻。兜鍪,戰士戴的頭盔。翎根,即翎根甲,《元史》卷一百三十一《忙兀台傳》:“大軍攻樊,分軍為五道,忙兀台當其一,率五翼軍以進。……襄陽降,同宋安撫呂文煥入覲,賜銀五十兩及翎根甲等物。”“塞霜侵鬢”,說明其從戎時間長;“刀箭餘瘢”,說明其負傷次數多。這幾句,形象地刻畫出一個兩鬢蒼蒼、傷痕累累、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形象。然而,人雖離開了戰場、離開了軍營,心卻依然留在了那個他曾付出了熱血和青春的地方,報國熱情也並未因此而少衰。因此,逗出下麵的“善飯廉頗”數句。《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於秦兵,趙王思複得廉頗,廉頗亦思複用於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又《漢書·趙充國傳》:羌人犯境,“時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使禦史大夫丙吉問誰可將者,充國對曰:‘亡逾於老臣者矣。’上遣問焉,曰:‘將軍度羌虜何如,當用幾人?’充國曰:‘百聞不如一見。兵難遙度,臣願馳至金城,圖上方略。然羌戎小夷,逆天背畔,滅亡不久,願陛下以屬老臣,勿以為憂。’上笑曰:‘諾。’”此借廉頗、趙充國事,比喻自己雖老,仍有雄心壯誌,居閑之時,“恍在千騎萬馬間”,渴望著能夠再為國效力。由於這樣一種思想感情,使得他在日常生活中,總是對那火熱的戰鬥生活念念在心,清夜夢回,無法成眠之際,仰望夜空,看到天邊新月,也會聯想起作戰時的彎弓。新月彎曲,狀如弓,因此有這個說法。
這位老將的壯心不已,是由於過去歲月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因此下片轉入回憶,寫其身經百戰,所建立的功績以及戰鬥生活的艱苦。據鞍,典出《後漢書·馬援傳》,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武威軍劉尚擊武陵五溪蠻夷,深入,軍沒,援因複請行。時年六十二,帝湣其老,未許之。援自請曰:‘臣尚能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鑠哉是翁也!’遂遣援率中郎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將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萬餘人征五溪。”這是形容老將的豪情壯誌。《淮南子·覽冥訓》:“魯陽公與韓構難,戰酣日暮,援戈而之,日為之反三舍。”又《新唐書·尉遲敬德傳》:“其(尉遲)戰,善避矟,每單騎入賊,雖群刺之不能傷,又能奪取賊矟還刺之。……帝嚐問:‘奪矟與避矟孰難?’對曰:‘奪矟難。’試使與齊王戲,少選,王三失矟,遂大愧服。”此“揮戈”句之所出,讚美了老將軍一往無前的勇武精神和戰勝攻克、所向披靡的英雄氣概。龍、虎,比喻驍勇善戰的部隊。瀚海,每指戈壁沙漠,唐人邊塞詩中常常出現,如陶翰《出蕭關懷古》:“孤城當瀚海,落日照祁連。”高適《燕歌行》:“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天山橫貫中國新疆的中部,也是唐人邊塞詩中常見的,如岑參《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天山雪雲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李白《塞下曲》:“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在詞裏指征戰之地。這幾句,寫老將軍率兵為保衛國家邊境而戰,寫得神威凜凜,大氣磅礴。然而,勝利來之不易,功業是由於殊死的戰鬥,也是由於對嚴酷環境的征服,於是,詞人寫下“毳幕”三句。毳幕,氈幕,在唐詩中,岑參《首秋輪台》有“雨拂氈牆濕,風搖毳幕膻”的描寫。嚴城,戒備森嚴的城池。南朝梁何遜《臨行公車》:“禁門儼猶閉,嚴城方警夜。”“毳幕秋風”,見出生活之艱苦;“嚴城畫角”,見出形勢之險惡。“落日蕭蕭金鐵寒”句,則以描述戰地的寒冷,表現作戰的艱難。這些,都構成了一幅既壯闊、又蒼涼的畫麵,引導人們和他一起緬懷過去的崢嶸歲月,也對這位老將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