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在廣東,是中國十大名山之一,尤以道教第七洞天而著稱。其得名,據《後漢書·郡國誌》,羅浮山是“自會稽浮往博羅山”,所以叫羅浮。早在唐代,就有不少著名文人為此題詠,如高駢《寄題羅浮別業》:“不將真性染埃塵,為有煙霞伴此身。帶日長江好歸信,博羅山下碧桃春。”描寫自己出塵世外的感受。至宋代,羅浮也進入了詞人的筆下,如葛長庚《行香子·題羅浮》:“滿洞苔錢。買斷風煙。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樓高處,夜夜啼猿。看二更雲,三更月,四更天。細草如氈。獨枕空拳。與山麋野鹿同眠。殘霞未散,淡霧沉綿。是晉時人,唐時洞,漢時仙(原注:洞府自唐堯時始開,至東晉葛稚川方來。及偽劉稱漢,此時方顯,遂興觀)。”寫出一幅悠然出世、自由不羈、超凡脫俗的生活畫卷,展示了對置身大自然的美好追求。羅浮山作為“嶺南第一名山”,曆來吸引著文人墨客的目光,為她寫出了不少優美的華章,特別是借此抒寫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成為比較突出的主題。然而,到了晚清,在詞這一傳統文體中,寫到羅浮時,又有了一些新的因素貫注其中,值得重視。這就是黃遵憲和潘飛聲先後寫下的兩首題詠羅浮的《雙雙燕》。前者如下:
羅浮睡了,試召鶴呼龍,憑誰喚醒?塵封丹灶,剩有星殘月冷。欲問移家仙井。何處覓、風鬟霧鬢?隻應獨立蒼茫,高唱萬峰峰頂。荒徑。蓬蒿半隱。幸空穀無人,棲身應穩。危樓倚遍,看到雲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鏡。忽露岀、飛來舊影。又愁風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
後者如下:
羅浮睡了,看上界沉沉,萬峰未醒。喚起霜娥,照得山河盡冷。白遍梅田千井。見玉女、青青兩鬢。恰當天上呼船,倒臥飛雲絕頂。仙徑。有人賦隱。羨蝴蝶雙棲,翠屏安穩。煙扃擬叩,還隔花深鬆暝。誰揭瑤台明鏡。應畫我、高寒瘦影。指他東海風輪,未隔蓬萊塵境。
關於兩首詞的創作背景,潘飛聲詞自注說:“昔在菊坡精舍,聽陳蘭甫先生話羅浮之遊,雲僅得‘羅浮睡了’四字,久之未成詞也。壬寅(1902)三月,餘遊羅浮,至東江泊舟,望四百峰橫亙煙月中,覺陳先生此四字神妙如繪,故於《遊記》中紀其事。而黃公度京卿以飄逸仙才,成詞一首見寄。猿驚鶴舉,惜不能起陳先生相賞也。寒夜無眠,獨起步月,如置身五龍潭上、玉女峰旁。忽憶京卿原韻,意有所悟,擬和成稿。蓋距京卿寄示時又一寒暑矣。”黃遵憲詞自注說:“蘭史所著《羅浮遊記》,引陳蘭甫先生‘羅浮睡了’一語,便覺有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感。先生真能移我情矣。輒續成之,狗尾之誚,不敢辭也。又蘭史與其夫人舊有偕隱羅浮之約,故‘風鬟’句及之。”由上述文字可知,潘飛聲曾聽陳澧談羅浮之遊,知陳曾得“羅浮睡了”一句,然最終並未寫出全篇。光緒二十八年(1902)潘飛聲遊羅浮山,泊舟東江之上,眺望羅浮,深感陳澧四字之妙,當時寫了《羅浮紀遊》一卷,並繪圖作紀,而將“羅浮睡了”四字,錄入其中。黃遵憲讀了遊記,看了此圖,特別是見到“羅浮睡了”四字,深有感觸,乃寫出《雙雙燕》一詞寄潘飛聲,以“羅浮睡了”四字冠於句首。一年以後,即光緒二十九年(1903)冬,潘步其韻,也寫了一首。這兩首詞體現了近代詞創作的重要成就,堪稱雙璧。這裏要補充的是,雖然陳澧“得‘羅浮睡了’四字,久之未成詞”,但他顯然對這四個字非常得意,也就念念不忘,最終仍然敷衍成篇,這就是他為友人鄭紀常題扇所寫的《醉吟商·龍溪書院門外見羅浮山》:“漸坐到三更,月影正穿林杪。水邊吟嘯。此際無人到。一片白雲低罩。羅浮睡了。”詞寫得頗有情致,不過比起黃、潘二作,卻還是不及。
黃遵憲之作起筆用陳澧所吟四字,出之以深沉的感慨,接以“召鶴呼龍,憑誰喚醒”二句,突出了“天之將降大任”的氣魄,因而自然過渡到“隻應獨立蒼茫,高唱萬峰峰頂”二句,刻畫了舍我其誰、高度自信的自我形象。是寫潘,也是寫己。當然,“空穀無人”,到處“荒徑”,原是可堪歸隱,可是,麵對危亂時局,仁人誌士,無法坐視,於是,“危樓倚遍,看到雲昏花暝”。“雲昏花暝”四字,寓意深微。下接“回首海波如鏡。忽露岀、飛來舊影”數句,則再三致意,對昔日風華流露出無限的留戀、無限的讚美。結尾二句“又愁風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承上一轉,寫出如此美景,當深自珍惜,不然就將成為他人的仙境,意即淪於列強之手。通篇寫出非常濃厚的憂患意識,以文學形象,體現出深刻的思想鋒芒。
潘飛聲的和作也以“羅浮睡了”四字開始,作者亦深知黃氏的言外之意,通篇仍借寫羅浮而表達對家國天下的思緒,故承接首句,出以“看上界沉沉,萬峰未醒”二句,顯然一指清廷昏聵,一指民眾蒙昧,因而期待能夠以新思想,喚起民眾,就像明月升空,普照山河,萬象都能得大自在:梅花遍地盛開,群峰雲間浮沉。但在對大自然的描寫之中,亦時有阻隔之感,即如羅浮仙境,可堪歸隱,彩蝶飛舞,景致祥和,可是“煙扃擬叩,還隔花深鬆暝”。這兩句的描寫,使我們想起了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屈原欲叩天門,向天帝陳情,卻無以為進,潘詞或從中得到啟發,乃以“花深鬆暝”,表達心中的無奈。所以,難免有孤獨之感,就像淒清月光中的“高寒瘦影”。即使如此,心中仍然充滿向往,末二句寫了新事物“火輪”,正是以其指代西方思想,所謂“未隔蓬萊仙境”,乃是表達心中迫切的期待:道不遠人,應該堅持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