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袍之下的隱微情思(1 / 2)

詩是言誌之作,詩人所言之誌雖然取向多端,大要多和家國之事有關,涉及難言之隱,更多用比興寄托之法。但是,皇帝卻是特殊的創作者。那麼,在進行寫作時,他們的作品會有怎樣的表現?不妨看看南唐中主李璟的兩首《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幹。

這兩首《浣溪沙》是李璟的代表作。雖然表現的仍是思歸懷人的傳統主題,但卻以其高華的意境,深厚的內蘊,而成為表達特定曆史變故的傑作。

第一首傷春。起二句寫得委婉、細膩,表現出主人公的感情起伏。卷簾本欲觀省景物,借舒懷抱,而既卷之後,仍然春愁浩蕩。可見,所謂鎖,乃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心靈桎梏,將過去與現在的跨度拉平,突出了主人公欲銷憂而不得的情懷。

“春恨”並不是抽象的。它的具體表現是主人公目光所接觸的“風裏落花”。風不僅將花吹落,而且更將這凋零的殘紅吹得四處飛揚,那麼,哪裏是它們的歸宿呢?顯然,這一句寄托了主人公身世飄零、孤獨無依的意蘊,於是,她不能不為之“思悠悠”了。

換頭“青鳥不傳雲外信”句承上而來,既是主人公“思悠悠”的明確所指,更是春恨的深層內容。青鳥,事出舊題班固《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來。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象。’”此處但指信使。雲外,猶雲天外,即極遠處,暗示著所思的飄渺不可知。所謂“不傳雲外信”,實際是無信可傳,這正是春恨綿綿的原因。

由於落花無主,音信杳然,主人公備感淒涼,乃進而有“丁香空結雨中愁”之感。這一句,虛實交織,內涵豐富。丁香結,是愁的傳統意象。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尹鶚《何滿子》:“欲表傷離情味,丁香結在心頭。”作為典故,這是虛筆。然而,句中對雨的交待,使我們想到,這也許是出自主人公親眼目睹的實感。因此,又可以說是實寫。

至此,全詞的感情十分濃鬱、飽滿。因為,在此以前,已多春恨,而今又落花無主,青鳥不傳,丁香空結,則徒然的向往和無望的等待,竟是無可逃避的結局了。於是,詞人以無可奈何的心情寫下“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二句,以景語作結。三楚,《漢書·高帝紀》注雲:“孟康曰:‘舊名江陵為南楚,吳為東楚,彭城為西楚。’”此但泛指楚地。楚天日暮,長江接天,這一背景顯然暗示著主人公的愁之深廣。尤其是“接天流”的長江,使我們想起了李後主《虞美人》中的句子:“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就這一意境而言,他們父子是有著一定的淵源的。另外,從全詞來看,末句的境界突然拓展,主人公的愁懷被置於這樣一個與其身世之感密切相關的曆史地理背景中,與其心靈的起伏波動也是密切結合著的。

第二首悲秋。起二句援景入情,不僅荷花已“香銷”,便是荷葉也已殘敗,可見時節已是深秋。西風是花落葉殘的直接造成者,但作者卻寫它“愁起綠波間”,意即它也為這破敗景象而動情。這一種從反麵著筆的寫法更加渲染了淒涼的氣氛。這兩句從《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二句來,不過,前者悲苦,後者纏綿,所反映的感情和境界都有所不同。

於是又有“還與韶光共憔悴”一句,更進一步寫秋景的淒切。在古典文學中,“韶光”一般指春光,這裏則泛指一年中的美好時光。菡萏香銷,隻是即目所見,而主人公卻因此而觸動他對節物更替,生命無常的全部哀感,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這與韶光共憔悴的,既是菡萏,又是詞人。菡萏曾經生活在韶光裏,人也同樣是如此,所以終於逼出了很沉重的“不堪看”三字。

過片兩句轉而寫夜:“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雞塞,即雞鹿塞,在今內蒙古境內,此處亦如“雲外”,借以泛指極遠之處。這兩句寫主人公因懷人而入夢,因細雨而夢醒之後,在小樓上,和著淅瀝的雨聲,獨自吹起玉笙,細細追索著夢境。這裏所表現的情緒非常纏綿,不寫愁而愁情畢現。著一寒字,不僅顯示了秋夜的清冷,而且反映了玉笙中流露的淒楚之音,而這些,又從互相補充的不同側麵,揭示出主人公的感情。句中虛實的交替,畫麵的轉換,情緒的抑揚,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豐富而又含蓄的意境,前人對這兩句深加推崇,是不無道理的。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荊公問山穀:‘作小詞,曾看李後主詞否?’雲:‘曾看’。荊公雲:‘何處最好?’山穀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雲:‘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裏,王安石是誤把李璟詞當成李煜詞了。

末二句一結引而不發,有餘不盡。淚太多,恨太深,這世界已難以容納,主人公也就隻好默默地“倚闌幹”而望,壓抑著內心翻騰的思緒。這樣的寫法,比起直接傾訴,更有深度,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