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興寄托是詞學的一個重要命題,特別到了清代,在常州詞派的大力提倡下,這一命題不斷深入人心,無論在創作上,還是在鑒賞上,都做出了很大的成績。常州詞派的思路影響後世甚大,從清末以降,經過民國,直至當代,都不絕如縷。常州詞派關於寄托的理論,從張惠言到周濟、譚獻等,固然是不斷融通,路數也更加細密,不過,就一首具體的詞來看,怎樣判斷其有無寄托,如果有的話,其中寄托的內容又是什麼,等等,卻又很可能言人人殊,有著種種複雜的情形,需要作出仔細的分疏。
清詞複興要從雲間派談起。這個流派在當時對詞風轉變的作用影響很大,其中又以“雲間三子”陳子龍、李雯和宋征輿的成就最高。宋征輿在“雲間三子”中最年輕,他的作品收入《全清詞·順康卷》中,共103首,這個數字雖然不算很多,但在明清之際寫詞之人尚少的情況下,已是非常難得。他的一些詞,已經進入清詞的經典之列,各通代詞選和清詞選往往都要選入,其中選的比較多的是下麵這首《蝶戀花·秋閨》: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若傷心若,《幽蘭草》作“若”,譚獻《篋中詞》和王國維《人間詞話》都作“苦”。,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
作品的上片寫在一個秋天的夜晚,主人公躺在枕上,一陣輕風吹過,將她從夢中驚醒(“秋夢薄”即睡眠不安,夢短易醒之意),從此就心事重重,再也睡不著了。嬌豔的臉頰上,雙眉緊蹙,以至於眉上的金雀妝都變得顛三倒四了(金雀,注家每解為發髻上的雀形飾品,此用葉嘉瑩說)。而在著衣時,麵對著新款秋衣,毫不動心,卻偏偏翻出以前舊的春衣,穿在身上。下片承上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斷腸花,即木芙蓉,秋天開放,說是斷腸,據宋代惠洪《冷齋夜話·詩出本處》:“李太白詩曰:‘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陶弘景《仙方注》曰:‘斷腸草不可食,其花美好,名芙蓉花。’”又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一:“老圃雲:芙蓉花根三年不除,殺人。因憶古詩雲:‘昔為芙蓉花,今成斷腸草。’則古人已曾言矣。”斷腸花,就是李白詩中的斷腸草。秋天到來,百花凋落,可是斷腸花偏偏不落,意思是說,痛苦鬱積心中,難以排遣。正是由於人是如此傷心,所以照鏡子時,就赫然發現,一夜之間,容顏已經完全改變。青女,司職冰雪的女神。《淮南子·天文訓》:“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誘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李商隱《霜月》一詩寫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又《丹邱詩》寫道:“青女丁寧結夜霜。”青女耐得霜冷,而且愈發嬌妍,可用以象征氣節。青女丁寧,也就是一個“約”字。詞中說“曾誤”,則顯然是懊悔之詞,“霜夜思量”一語,將前麵之夢淺易醒、雙眉緊蹙、無心修飾、著舊衣而棄新衣等一起挽結,既是一個照應,又宕開一筆,啟人遐思。
施蟄存《陳子龍詩集前言》這樣說:“兩社(按即複社、幾社)都是東林的後勁,既是文學團體,又是政治團體,以複興絕學相期勉,以文章氣節相砥礪,堅持同魏忠賢餘黨作鬥爭,社友大多為愛國知識分子。崇禎十四年,複社主將張溥卒後,陳子龍實際上是兩社共戴的領袖。”“雲間三子”當時齊名,所以這個“以文章氣節相砥礪”,當然也包括了宋征輿。可是,入清不久,宋征輿就在順治四年(1647)參加了清廷舉行的科舉考試,中了進士,隨後即入朝為官,做到左副都禦史。從傳統的觀點看,他在氣節上是有虧的。可是,人是非常複雜的動物,出處之間的選擇,盡管有著各自的理由,但在古代社會,尤其是宋代之後,涉及到新朝和舊朝,特別是其中還牽涉到民族問題時,出仕新朝者往往會受到良心的折磨,因而後悔自責,自怨自艾。這些,從宋元之際的方回,到明清之際的錢謙益、吳偉業,還有和宋征輿並稱為“雲間三子”的李雯,都是如此。宋征輿在明朝隻是諸生,本來也沒有不仕二姓的壓力,但其名氣太大,既已出仕清廷,其作品又顯得欲吞還吐,裏麵似有痛苦和後悔,因而就啟發了人們從“貳臣”的角度加以理解。
最早對宋征輿這首詞的意蘊加以闡發的,大約是生活在清代後期的譚獻。在其《篋中詞》中,他評價道:“悱惻忠厚。”悱惻是形容內心悲苦,忠厚是指忠心篤實,這隱隱指向一種價值判斷,不過譚獻並沒有明確點出具體內涵。其後王國維也注意到了這首詞。盡管王國維《人間詞話》對常州詞派張惠言比興寄托的解詞方法時有批判,如下麵這一段:“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對張惠言指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為“此章從夢曉後領起‘懶起’二字,含後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等,非常不以為然,但麵對這首詞,他也展示出了同樣的思路。在《人間詞話》中,他說:“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可謂寄興深微。”譚獻說“悱惻忠厚”,解讀的空間尚比較大,即使是從表麵看,籠統地說是留戀過去的生活,也能解釋得通。可是王國維進一步說“寄興深微”,那就更偏重於帶有政治內涵的比興寄托的傳統了。
到了當代,人們在討論宋征輿的這首詞時,基本上就是按照譚獻和王國維的提示所展開的。如下麵這一段:“宋征輿在‘雲間三子’中年最少。……‘三子’在甲申、乙酉鼎革之際,子龍赴難殉身,李、宋改誌仕清。李雯早卒,宋征輿漸居要路,俯今仰昔,心情複雜,愧對故友如陳子龍之自疚感時有湧起,這首《秋閨》就是以吞吐含蓄之筆透現內心的隱蔽境界。盡管事實已‘新樣羅衣’難以棄卻,‘舊日春衫’無可尋複,‘青女約’之誤早成定案,‘斷腸花不落’的怨天尤人均無法挽回‘顏非昨’之勢,但作者的自怨自艾並非偽飾,是真誠的。”顯然認為作品是寫宋征輿在明清之際的身世,大約以“新樣羅衣”指代仕清,以“舊日春衫”指代故國或故人,表現出作者深夜捫心、痛悔愧疚的感情。此後,不少人在研究清詞時,對這篇作品,都如此解讀。
這種看法將時代、身世、文本聯係起來,有著一定的自足性,具有一定的說服力,因此,往往被納入清詞建構中予以認定。隻是,如果將這首詞還原到具體的創作環境中,則又可以得出不同的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