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1 / 2)

在文學史上,有許多這樣的作家:他們的創作,以其獨特的成就,豐富了人類瑰麗的藝術寶庫,而他們的姓名,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流傳下來。這往往使得讀者在捧讀其作品之餘,心向往之。所以,鍾嶸在品評《古詩十九首》時,才發出了“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的慨歎。的確,人們對天才的向慕,是並不會因為其姓名湮滅在曆史中而有所減輕的,實際上,那些經千百年的自然淘汰而仍然有著頑強生命力的、發散著濃烈芳香的作品,已經使得這些作家永遠留芳青史了,那麼,人們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其姓名呢?且看下麵這首《後庭宴》:

千裏故鄉,十年華屋,亂魂飛過屏山簇。眼重眉褪不勝春,菱花知我銷香玉。雙雙燕子歸來,應解笑人幽獨。斷歌零舞,遺恨清江曲。萬樹綠低迷,一庭紅撲簌。

這首《後庭宴》的出現,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宋陳岩肖雲:宋“宣政間,修西京洛陽大內,掘地得一碑,隸書小詞一闋,名《後庭宴》”。後來,明代楊慎更進一步將其定為“唐人作”,並說明這首詞“本無題,後人名曰《後庭宴》”。兩說的不同之處,在於對詞牌由來的交待,一說本有其名,一說為後人所加。真相如何,尚待研究。但關於這首詞發現的時間和原因,兩說大體一致,而且,楊慎將其定為唐人所作,也得到了後世的普遍承認。我們現在也暫從此說,定為唐無名氏的作品。

這首詞,我們如果給它擬個題目的話,似可名之為“春暮鄉思曲”。它是從對故鄉的懷念寫起的。“千裏故鄉,十年華屋”。以這一對句開頭,風格凝重,內涵豐富,雖然平平道來,但從其對空間和時間的特殊強調上,足以使人體會到主人公內心潛在的感情湍流。遠離故鄉,獨自漂泊,已是難以為懷,而長年如此,略無改觀,則痛苦尤甚。這種心情,正見出主人公對故鄉、乃至對過去生活的深深懷念。既然對現狀無能為力,那就隻有借助夢境來實現自己的願望了,於是有了第三句:“亂魂飛過屏山簇。”古人認為做夢乃是靈魂出遊,而作者特別交待了亂魂必須飛越床前曲折如重山疊嶂的屏風,則是暗示了會合之困難與心情之迫切。“屏山簇”又暗示著返鄉途中的千山萬水。夢魂以亂字來形容,也形象地刻畫了夢境所顯示的特定精神狀態。如人們所共有的親身體驗所示,夢境往往是紛亂的,起落不定,斷續無端。而這夢的紛亂內容,則無疑是“故鄉”或“華屋”的種種難以忘懷的往事。所以,這一句是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過脈。它以浪漫的手法,拉平了時空距離和心理距離,將過去與現在聯係起來,也鋪墊了全詞的抒情基調。

這樣,第四五兩句又回到現在,極力渲染思鄉之苦:“眼重眉褪不勝春,菱花知我銷香玉。”眼重,指佳人老去,眼瞼下垂。“眉褪”,指其無心修飾,往日眉上所畫顏色已經消褪。“菱花”,代指鏡子,因古代銅鏡背麵花紋多作菱形。如李白《代美人愁鏡》:“狂風吹卻妾心斷,玉箸並墮菱花前。”以對鏡寫閨怨,與此相近。冬去春來,萬物複蘇,一切都變得生機勃勃,這種情景,當然會給“眼重眉褪”的主人公的心靈帶來巨大波動。然而,她的“不勝春”,絕不僅僅是因為年華的消逝,而主要是她不能返回故鄉華屋使然。既然她不能不想而又隻能空想,那麼,孤獨和寂寞便會時刻纏繞著她,她又怎能不愁損憔悴乃至於“銷香玉”呢?可是,這一切,故鄉華屋中無人知道,漂泊在外更沒人同情,隻有鏡子才知道她怎樣忍受著巨大的心靈折磨而日漸消瘦的。於是,主人公的孤獨寂寞之態便被形象地揭示出來了。

換頭二句,承上申足主人公的孤獨感。“雙雙燕子歸來,應解笑人幽獨”。這種對比手法,在中國古代詩詞中雖習見,但作者用於此處,仍有其新鮮的生命力。首先,燕子是成雙成對的,而主人公卻獨在異鄉,這是第一層;其次,燕子的舊居,就是主人公客居,燕子年年回歸舊居,而主人公卻隻能長年漂泊,這是第二層;再次,回到舊居的燕子,雙雙呢喃,非常快樂,而客中的主人公卻隻能在幽獨之中,承受燕子的嘲笑(如果它們也會嘲笑的話),這是第三層。從這多層次的對比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主人公的內心(也許就是自己的內心)的把握是多麼準確!實質上,這二句與前麵“眼重”二句所表現的感情是完全一樣的,作者所以反複言之,是因為非如此詠歎,便不能充分表達鬱結之情。在整體效果上,這兩句增強了抒情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