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詞俗,似乎是文學史上的通論。盡管他並不缺少雅詞,甚至其“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數句,使得一向對柳永不服氣的蘇軾也認為,“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宋趙令畤《侯鯖錄》引)。但是,說到他在文學史上的主要表現,人們還是要言其俗,即如陳師道所論:“柳三變作新樂府,骩骳從俗,天下詠之。”還有葉夢得記載:“嚐見一西夏歸朝官雲: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宋翔鳳《樂府餘論》則說:“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他的俗詞,最突出的代表之一,就是《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寫一個女子和她的情人分別之後,到了春天,感到百無聊賴,看到眼中的春天景色,乃是一片“慘綠愁紅”。初日高起,黃鶯已經在柳樹間穿梭啼鳴,仍然不肯起床。即使起床了,也是終日了無情緒,沒有心思梳妝打扮,頭發下垂,形容憔悴,更顯得日漸消瘦。這當然是“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在,當然諸事無心。然後點出原因,情人不僅別去,而且一去杳無音訊,因此倍感其“薄情”。下麵就轉為心理描寫,說早知如此,就應該將其雕鞍鎖上,不放其離家。雞窗,語出《幽明錄》,記載晉人宋處宗買一長鳴雞,置窗間,甚愛之,雞遂作人語,談論有言智,處宗因此言巧大進。後乃稱書窗、書房為雞窗。在書房裏,用蜀地之紙,象牙之筆,讀書吟課。這樣,二人就能永相追隨,不離不棄,而自己則“針線閑拈伴伊坐”,一起共度美好的青春時光。
這首詞顯然是由於俗而受到非議,據張舜民《畫墁錄》記載,由於吏部不放官,柳永不甘冷落,於是去見晏殊。晏殊問:“賢俊還作曲子否?”——你現在還寫曲子嗎?柳永回答道:“隻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永隻好退下。仔細品味二人對話,晏殊開始的一問即不善,他問柳永是不是還作曲子,真實意思是問他是否還作風格趨俗的曲子。柳永當然聽出來了,於是裝糊塗,故意將話題引向別處,答非所問地道:“相公現在不是也寫曲子嗎?”誰知晏殊毫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我雖然也寫曲子,但從來沒有寫過‘彩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柳永無法再辯,隻能怏怏而退。“彩線慵拈伴伊坐”是流傳過程中的異文,實際意思並沒有變化。
從內容上看,這一類的作品,在柳永的集子裏並非偶見,如其《夢還京》:“夜來匆匆飲散,欹枕背燈睡。酒力全輕,醉魂易醒,風揭簾櫳,夢斷披衣重起。悄無寐。追悔當初,繡閣話別太容易。日許時猶阻歸計。甚況味。旅館虛度殘歲。想嬌媚。那裏獨守鴛韋靜,永漏迢迢,也應暗同此意。”與上一首格調相似,顯然也是俗。有意思的是,兩首詞的結構脈絡都是相似的,都是從現在的思念,追悔當初的輕別。但上一首是從女子的角度寫,這一首是從男子的角度寫。上一首是從天亮開始寫,這一首則是從入夜開始寫。脈絡的相似之中又有變化。另有《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隻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係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結構也可以互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