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著安寧,不安於漂泊,這大約是人們共有的心態。但社會生活的車輪既然並不能按照自己意願的軌道向前運行,那麼,人們便不得不出於各種原因而過著羈旅行役的生活。這樣,思念故鄉、思念親人的感情就會成為一種長久的、常見的美好深沉的感情,而反映著這種感情的文學作品,也就出現了許多優秀之作。周邦彥的《浣溪沙》就是其中的一首: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這首《浣溪沙》表現了一位行人的悲懷。上片寫空間之闊大,以表現愁之深廣。首句言青天寥廓,四麵下垂,是對環境氣氛的渲染。這一句使人想到,也許詞人作詞時就想到了韓偓《有憶》中“淚眼倚樓天四垂”之句。韓詩前半雲:“晝漏迢迢夜漏遲,傾城消息杳無期。愁腸泥酒人千裏,淚眼倚樓天四垂。”懷人之情也與此詞相通。王士禛評周學韓而能夠“並佳”,並認為歐陽修“拍堤春水四垂天”(《浣溪沙》)和柳永“目斷四天垂”(《少年遊》)之句“皆本韓句而意致少減”(《花草蒙拾》),是通過仔細衡量的深有會心之言。但是,人所共知,周邦彥對唐詩十分熟悉,而從前輩名家如歐、柳所汲取的營養也是很多的。尤其是柳詞,其中若幹佳作所表現的羈旅之感更是對周詞有著直接的影響。這一點也不容忽視。
首句寫天,次句轉而寫地:芳草萋萋,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和四垂的碧天銜接了起來。這一句,詞人運用了芳草連天的傳統意象,使之顯示了濃厚的離情別意。遠在漢代,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無名氏《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已創造了這一意境,而李煜《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秦觀《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劃盡還生”,更是舊曲翻新,各擅勝場。但是,此詞卻更近於範仲淹《蘇幕遮》中“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之句。所不同者,範以紅的斜陽襯托綠的芳草,色調是對立的,而周則以碧雲的天銜接綠草的地,色調是融洽的。天是冷色的,地也是冷色的,這就使人更加惆悵了。
既然碧天四垂,芳草無邊,天地相連,那麼,即使登上高樓,望穿雙眼,也終不見故鄉,因此,詞人托為他人相勸之詞,而有“勸君莫上最高梯”一句。登樓本以銷憂,而既登之後,所憂更甚。在他看來,天和地似乎構成了一個壓力場,不僅桎梏著遊子的視野,而且窒息著旅人的心靈。這就使之比未登之前更加悲哀了。俞陛雲先生認為此詞上片有傳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中“有人樓上愁”、“玉梯空佇立”之意(《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表現了詞人的無可奈何之感,這對二詞的共同特色是把握得很準確的。
下片以眼前特色的變化來表現詞人的遲暮和滯留之感。筍不僅出土,而且已變成竹子;花不僅敗落,而且已為燕子銜去做巢。這暗示著時間的迅速消逝,不僅是暮春,而竟是初夏了。一個已字,一個都字,形象地表現了詞人對自然景物的細致觀察,以及對時序變化的敏感。春天過去了。如果說,那生機勃發的大自然曾襯托著詞人滯留的寂寞的話,那麼,當著春殘花落之時,他對自己依然故我的處境就更有無限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