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批評家吳世昌曾提出以詞寫故事之說,特別以周邦彥的詞為例,闡述其刻畫之妙。然所謂寫故事,在長調和小令之中亦有區別,不僅如此,即使所寫確為故事,而描寫手法仍然各各有異,或詳或略,或明或暗,俱見高明。在這方麵,周邦彥的《少年遊》是值得探討的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這首小詞出語簡明,寫生細膩,通過幾個簡單的動作和幾句話,就為讀者展示了一幅生動的畫麵: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並州以出產快刀而著名,“如水”者,極言其鋒利,其意象從杜甫詩“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來,而又變化創新。“吳鹽”,吳地所產之鹽;“勝雪”者,極言其白。前三句表現一個特定的動作,次三句則烘托一種氛圍。新橙上市,可見時令是秋天,雖然天氣漸涼,卻似也不必用取暖設備,所以“錦幄初溫”句並不是說火爐使得室內升溫,而是暗示室外的寒冷,從脈絡上,和下片的“馬滑霜濃”相銜接。室內溫度漸升,雕有獸頭的香爐香煙嫋嫋不斷,香爐旁,兩個人“相對坐調笙”。相對而坐,共同調笙,一方麵見出二人共同的愛好,另一方麵也似乎暗示二人的“知音”。然而,知音並不意味著擁有,人類生活中原就有許多不得已的無奈,於是詞中借女主人公的話語透露出幽微的心曲。“誰行”,猶言哪裏。氣氛既然如此溫馨,感情也非常融洽,為什麼女主人公會有“向誰行宿”的一問?如果對方不能在這裏過夜,為什麼要來?而時間已經到了三更,為什麼還一定要離去?有了這些鋪墊,最後三句雖然出之以非常的關懷,設身處地的體貼,卻顯得那樣缺少力量:如果必須走,雖然遍地霜華,行人稀少,又怎麼能擋得住呢?
周邦彥的這首詞篇幅雖短,容量卻大,能夠給人以無窮的遐想。張端義《貴耳錄》記其本事雲:“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遊》雲。”徽宗狎李師師是宋人熟知之事,他身為皇帝,來青樓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既然來了,卻又不共衾枕,又顯得不正常。這也還罷了;以皇帝的身份,似不必怕“馬滑霜濃”,更不必擔憂路上“少人行”,所以,女方的這些心思,固然非常細膩,無奈並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所以,張氏的記載恐為耳食附會。考慮到徽宗的風流倜儻,這倒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以話語入詞,在詞史上早有先例。敦煌曲子詞《菩薩蠻》雲:“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通篇皆為告白之辭,坦率熱烈,主人公性別不詳,一般多解為女性,連舉不可能發生的六件事,說明對愛情的執著。周邦彥的這首小詞也是反映女性的內心世界,但表現委婉曲折,明是體貼對方,實則說盡自己的纏綿心事,和敦煌曲子的直白完全不同,可以略窺詞從民間走向文人手中之後的某種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