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時代中重鑄的詞心(1 / 2)

一個作家,不管怎樣著意地選擇或開拓自己的創作道路,他總要自覺和不自覺地將自己納入時代的軌道,伴著時代的脈搏而歌唱。生活在北宋南渡前後的朱敦儒,生活態度和藝術旨趣一向以超脫現實為宗旨,曾被後世詡之為“天資曠遠”。他的作品常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所謂“相望塵世,夢想都銷歇”(朱敦儒《念奴嬌·垂虹亭》),正見出他那時時寄心物外的氣度。然而,這位以一介布衣而譽滿東都的名士,在金兵南下、汴京陷落之後,麵對著國破家亡的悲慘現實,不得不從天上回到了人間,在時代的熔爐裏重新鑄造自己的詞心。於是,就像與他同時的許多詞人一樣,也深沉地唱出一曲曲時代的哀歌。下麵這首《臨江仙》就是其代表:

直自鳳凰城破後,擘釵破鏡分飛。天涯海角信音稀。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今春還聽杜鵑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如本詞所示,這首《臨江仙》大約作於靖康之難後十四年。它開門見山,從金兵攻陷汴京寫起。“直自鳳凰城破後”,指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金兵攻占。鳳凰城,漢唐長安的美稱,以漢長安城中有鳳凰闕得名,這裏借指宋都。“擘釵破鏡分飛”,喻夫妻離散。“擘釵”,出自白居易《長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而“破鏡”一事,則見孟棨《本事詩·情感》:“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家,斯永絕矣。倘情緣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鏡,人執其半……。”從“直自”句起,一上來就暗示汴京陷落之前,主人公生活平靜,家庭團聚,十分美滿。但作者又把這一切都推到幕後,隻從美好事物的消失寫起,便極大地調動了每一位讀者的想象力,使他們不能自已地去尋味那些沒有寫出來的、與現實形成強烈對照的往事。這就是前輩詞論家所說的“掃處即生”之法,使全詞從開頭便抓住了讀者。同時,就前後的關係而言,這首句詞又明確交待了次句“擘釵破鏡”的緣由。“擘”與“破”,都是使動詞,這就是說,釵非自擘,鏡也非自破。顯然,作者已側麵點出了這場悲劇的導演者——女真貴族侵略者。而“分飛”二字,又遞進一層,暗示著這場離散的程度,並為下文埋下伏筆。從用典上來看,唐玄宗與楊貴妃之“擘釵”,徐德言與樂昌公主之“破鏡”,皆因戰亂所致,作者用來反映主人公在靖康之難中的遭遇,也是非常確切的。

如果離散之後,很快就能重逢,那也算不了什麼大悲劇了,可是,命運卻並不是這樣安排的,於是就出現了“天涯海角信音稀”這一非常殘酷的事實。這句對分飛作進一步的闡發。親人離散,究在何處?天涯海角,無由尋覓。金兵攻下汴京後,許多人拋妻別子,流落江南,這位主人公也是如此。那一江之隔,竟在他心中引起天涯海角的感受,其中所包含的曆史內容非常豐富。正是侵略者的鐵蹄,蹂躪著北方的大好河山,才生生將親人拆散,那麼,這條江不是有著萬水千山的分量麼?更何況南北交兵,形勢險惡,就是插翅也飛不回去啊!因此,“天涯海角”雖是極言之,卻蘊涵著相當的曆史真實。“信音稀”,實際上是說音訊全無。的確,在當時那種形勢下,怎麼可能得到親人的消息呢?所以,主人公緊接著便對親人之所在進行揣測。

“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遼海,泛指遼東濱海之地,亦即上句的海角;玉關,即玉門關,在今甘肅敦煌縣西北,亦即上句的天涯。這兩句雖都是借遼遠的邊關,表現主人公對親人流落的焦慮,其中卻又有賓主在。金兵攻宋是從遼海(海角)而來,他們常把所擄掠的宋朝臣民帶回去為奴。因此,作者的重點是指遼海,玉關不過是陪襯而已。這種手法,使我們想起了薛道衡《昔昔鹽》中“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兩句詩。隋時,在北方經常和突厥等族作戰,在東北經常和高麗作戰。薛詩描寫了一位思婦對征戰在外的行人的思念,虛寫代北,實寫遼西,顯然對朱詞有著直接的影響,但是比起薛詩,朱敦儒的這兩句詞是青出於藍。他將樂府詩簡單的交待性描寫,轉化為一種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夢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超越了主體與客體,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展現了主人公愛情的真摯和執著。同時,這兩句也使作品的思想意蘊升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主人公回不到北方,更找不到親人的蹤跡,而這一切,他都借助夢境加以實現,這是對現實的一種多麼深沉的抗議!再者,“魂斷”的描寫也有著很深的涵義。作為凝聚度很高的抒情詞,作者不可能對主人公所牽掛的情事作詳細的交待,但是,他卻暗示了主人公對親人處境的深深憂慮。這中間顯然省略了一連串的心理活動,需要讀者用想象加以補充。在話本《楊思溫燕山逢故人》中,我們可以看到抒情詩難以表現的另外一些場景。故事敘述了楊思溫流落燕山,巧遇嫂嫂鄭意娘,聽她哭訴道:“妾自靖康之冬,與兄賃舟下淮楚,將至盱眙,不幸箭穿駕手,刀中艄公,妾有樂昌破鏡之憂,汝兄被縲絏纏身之苦。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義不受辱,為其執虜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從,見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於祖氏之家,後知是娼戶。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蘇小卿何榮?死如孟薑女何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鄭意娘夫妻的悲慘遭遇,在那種形勢下,是有一定的普遍性的。因此,這一段描寫可以幫助我們想象詞中主人公與其所思離散後流落遼海一方的處境,而主人公的“魂斷”就更能得到讀者的深切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