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讀者之心——詞的解讀》
鑒賞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古典文學研究的關鍵詞之一。當時的學界耆宿大多親自撰寫鑒賞文章，意在通過這一形式來普及古典文學。但如同流行一時的選注、評析一樣，鑒賞很快也淪為“俗學”。表麵上看，是因為太多缺乏古典文學修養的人在低水平地大談賞析，讀者不免倒胃口。更深層的問題，則緣於學界對於鑒賞始終持有輕視的態度，而未能深入思考並建立關於鑒賞的係統認識，如什麼是鑒賞、鑒賞的方法、鑒賞的目的等等，具體來說，一般讀者關心的比如鑒賞與普通的讀後感有什麼區別、什麼作品可以鑒賞、什麼作品不宜鑒賞、鑒賞的分寸感和尺度如何掌握、怎樣避免隨意鑒賞等，幾乎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理論總結。更不要說藉此發展出類似新批評的有關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諸多批評方法和批評原則。這是十分可惜的。隨後學風丕變，未曾學理化且已暴露出大量弊端的鑒賞遂迅速退出大家的視野。
如今想來，盡管賞鑒之風曇花一現，但卻是當代學術史上最重視文本閱讀的時刻。這種對文本的高度關注與眼下重文獻考辨、史實考訂而相對忽略文學文本的學風恰成鮮明的對比。老師在當年僅是一個有限參與鑒賞工作的年輕人，隨後從事文學史研究和古籍整理多年，早已卓然名家，卻對已被學界視為小道的鑒賞念茲在茲，未曾或忘，並於三十年後發願寫成此書。老師的目的當然不是要為鑒賞簡單地“招魂”，而是想通過自己的寫作來為鑒賞“正名”。在對名篇佳製展開仔細剖析的同時，老師有意識地談到了鑒賞的目的、適用範圍等基本問題，並呼籲學界在進行有效文本閱讀的基礎上展開曆史和美學的研究。
老師認為，鑒賞必須是讀者對作品有所感動，然後形諸文字，以理論化的方式抉發作品的精妙之處。鑒賞的範圍非但不是無邊無垠，反而很有限，從作品的角度來說，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值得鑒賞；從讀者的角度來說，限於學養、情趣等，即使再了不起的讀者也隻能領略部分作品的精髓。談到鑒賞與研究的關係，老師則強調“在所有的研究中，賞析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尤其是進行曆史和美學的研究，它更是基礎。沒有對作品的充分掌握和細致分析，缺少對作品的感悟力、理解力和判斷力，想要進行規律性總結，無異於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些見解對於我們如何清晰地認識鑒賞，無疑有著重要的指示作用。
當然大家最為關心的可能還是鑒賞方法的問題。不過老師在書中非但沒有明確談到他的鑒賞方法，而且在分析不同作品的時候運用的方法似乎都有所不同，或考證本事，或交代曆史背景，或分析意象，或強調修辭，不一而足。雖然法無定法，但若揆度根本，老師一直在有意地運用比較的方法來賞鑒作品。在分析典故、疏通文意之後，老師往往會將一首作品與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相比、與同時代作家的作品相比、與前代或後代作家的作品相比；在相同主題或風格的作品之間比較，在不同主題或風格的作品之間比較；將相同境遇的作家作品作比較，不同境遇的作家作品作比較；既將女性作家的作品與其他女性作家的作品相比，又將女性作家的作品與男性作家的作品相比……。總而言之，我覺得老師有意識地將文學史上的許多作品做反反複複的比較，藉此揣摩得知具體作品的特殊價值所在，更闡發了為人忽視的蘊藏於文字中間的作品的多方麵的意涵，從而達到對作品的較為完整和全麵的把握。這種比較的意識，在書中隨處可見。
在分析具體作品的時候，比較的眼光往往能幫助擺脫舊的觀點。如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中使用疊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前人許之為“無斧鑿痕”。老師將此疊字現象與韓愈、李商隱、喬吉、張養浩、劉廷信、王實甫、徐沁、賀雙卿等人在詩、詞、曲等不同文體的寫作中運用疊字的現象做比較，從而指出疊字這種寫作手法在表達上所麵臨的諸多問題，一下擺脫了為李清照大唱讚歌的常說，豐富了對於疊字寫作的認識。又如將薑夔《長亭怨慢》（漸吹盡、枝頭香絮）一詞與李白《登金陵鳳凰台》、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相比，指出薑夔在豔情之中打入身世之感；分析杜甫《又呈吳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與辛棄疾《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詞相比較，指出個人生活境遇的不同而導致兩人對於兒童的態度有所區別。這些都是之前評論家從未注意到的。
在分析作品中的主題時，比較的作用似乎更能顯示出來。《夢中的道路如何去走》、《味之無窮的回首之韻》等章節都是讓人歡喜讚歎的賞析文字。《夢中的道路如何去走》談到晏幾道、張仲素、張潮等人的作品都描寫了女子在夢中尋找情人，但所走的路卻有所不同；《味之無窮的回首之韻》從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起，依次談到晏幾道《南鄉子》中“柳外行人回首處，迢迢。若比銀河路更遙”、牛希濟《生查子》：“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李璟《浣溪沙》“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蘇軾《定風波》“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及柳宗元《漁翁》詩中“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等，指出詩詞結尾之處的“回首”往往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極大地豐富了整首作品的內涵。老師能注意到這些現象，奇思妙想真不在晏幾道、辛棄疾等人之下。但這也是善於比較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