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招魂》
朕幼清以廉潔兮①，
身服義而未沫②。
主此盛德兮③，
牽於俗而蕪穢④。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⑤，
長離殃而愁苦⑥。
【注釋】
①[朕]我。
②[服]實行。[沫]休，止。一說同“味”，暗淡，引申為含糊不清。
③[主]持守。[盛德]指上述清、廉、潔、義諸美德。
④[蕪穢]草荒。比喻自身受世俗牽累而有缺點。一說蕪當為“無”之誤。蕪穢，即“無穢”，沒有世俗的穢汙。
⑤[上]君王。[考]考察。
⑥[離]同“罹”，遭遇。
一般認為這是詩人為楚懷王招魂。
在巫陽正式降臨人間招魂之前，先要有一個總的交代，等於是全詩的序言。而在這序言的前一個部分，又是詩人的自述。這些自述等於是序言中的序言——寥寥數筆，總結一生。
從年幼開始自我肯定，一生清白廉潔，保持盛德，同時指出深受世俗牽累，心蒙汙穢：這一切君主難以考察，所以才“長離殃而愁苦”。這些自述和表白等於簡曆和自我鑒定，並透露出所招之魂與自己的關係。這其中起碼有如下幾層意義：
一是招魂辭製作者誠信美好的品德，他的清廉純潔。這成為其道德依據、優勢和資格。再就是他的不幸遭遇與那個被招者的直接關係——正因其“無所考”才造成了自己的流亡和愁苦，那麼在這個時節親撰招魂辭，必然更具感動之力，也隱隱表達了一種昏君與良臣的巨大差異，進一步鞏固了詩人的道德優勢，顯示了對君主無比的忠心和愛戴。
帝告巫陽曰①：
“有人在下②，
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
汝筮予之③。”
巫陽對曰：
“掌夢④！
上帝命其難從；
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⑤，
不能複用⑥。”
【注釋】
①[巫陽]神話中的巫神。
②[有人]指楚懷王。
③[筮]古時用蓍草占卜吉凶的方法。
④[掌夢]掌管占夢的官。一說夢，指夢澤，代楚國；掌夢，是掌管楚國的人。這句疑有脫誤。
⑤[謝]衰敗。這裏指人的軀體腐爛。
⑥[用]指軀體與魂魄的結合。
也許是這種隱情和懇切誠摯感動了上帝。上帝喚來招魂的使者巫陽，告訴保佑和輔助的願望，讓其招魂。而巫陽的回答至為巧妙：招魂並非自己職責範圍，如果一定讓我來做，那麼必須告訴這事已過時限，附著靈魂的身軀已經壞掉，靈魂歸來恐怕已無用處。
這兒既表明了招魂之難，同時又表明楚懷王死去的消息傳抵流放的詩人必定已有一段時日，超過了招魂術所規定的時限。
但盡管如此，一切仍要頑強地進行下去。
巫陽焉乃下招曰①：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②，
何為四方些③？
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④。
【注釋】
①[焉乃]於是。
②[去]離。[恒幹]指軀體，魂魄常居於軀體。恒，常。
③[些]句末語氣助詞，楚方言。
④[離]同“罹”，遭逢。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托些①。
長人千仞②，
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③，
流金鑠石些④。
彼皆習之⑤，
魂往必釋些⑥。
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
【注釋】
①[托]寄居。
②[長人]傳說中的巨人。
③[十日]神話傳說東方的扶桑樹上有十個太陽。[代出]輪流而出。一說代，古本作“並”；代出，指十日同出。
④[流金]使金屬熔化成流動的液體。[鑠石]使石頭銷熔。
⑤[彼]指長人。[習]習慣。
⑥[釋]熔化。
於是巫陽招魂開始。開篇即是一聲淒長、深情而又不乏嚴厲的呼喚：“魂兮歸來！”下麵的整個招魂辭都是以巫陽的口氣呼出。這與被招者有著一種奇特的情感關係：既不是神與人，也不是神與君，更不是臣與君，而是神職人員與亡靈的關係。整個語氣中透露著誘惑、恐嚇，甚至是蒙騙；當然更多的還是勸慰和熱愛，並且透著深深的憐憫和遺憾。雖然被招者貴為君王，但一朝魂魄失散，立刻像一個失家離土的孤兒，任性而迷惘。這就需要居高臨下地誘導、勸阻，甚至是微微嚴厲的嗬斥。
這種招魂術，平時用在一切被招者身上。但這裏被招者是楚懷王，巫陽的口氣和使用的形式，與被招對象的對應之間，就產生了複雜而有趣的意味。這實際上是招魂辭的製作者——詩人與那個君王的複雜情愫的一種體現。
它指出靈魂離體，流散四方，拋棄安樂的居所，必不吉祥，於是馬上有一聲淒厲的召喚。為了讓魂魄返回，必得從天上人間、東南西北六麵合圍困住靈魂，使它難得突圍：唯一的一條路卻大敞著，那就是它的安居之地，它的身軀所在之地。
以東南西北為序，那麼首先要考慮東方對魂魄的吸引。
神秘的東方啊，那裏最為可怕，有巨人身長千丈，專門品嚐人的靈魂。那裏不是日出之地嗎？那兒十個太陽輪番出生，曬得石頭都要化掉。但那個專門品嚐靈魂的巨人對這種炎熱卻習以為常。魂魄敢去嗎？
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①，
得人肉以祀②，
以其骨為醢些③。
蝮蛇蓁蓁④，
封狐千裏些⑤。
雄虺九首⑥，
往來倏忽⑦，
吞人以益其心些⑧。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⑨。
魂兮歸來！
【注釋】
①[雕題]在額頭上刺刻花紋。題，額。[黑齒]染黑牙齒。這裏是指南方的土著。
②[祀]祭祀。
③[醢]本義為肉醬。這裏指把骨頭剁成粉。
④[蝮蛇]灰褐色的毒蛇。[蓁蓁]聚積的樣子。
⑤[封]大。[千裏]遍地都有。
⑥[雄虺]傳說中的毒蛇。
⑦[倏忽]極快的樣子。
⑧[益]滿足。
⑨[淫]滯留。
再就是南方。南方是黑牙文身的野人，他們祭祀的時候就要使用人肉，連骨頭都要剁成爛泥。其實這是一種食人土著，食人番。不僅如此，最毒的蝮蛇，可怕的大狐狸，九頭毒蟒，飛來躥去，真是可怕到了極點。陰森恐怖的南方啊！
奇怪的是招魂辭中盡管寫到自然環境的惡劣，毒獸的凶狠，但首先擺在前麵的可怕之物，無論東方和南方都是——人。東方有“巨人”，而南方有“黑牙齒的野人”。可見在詩人眼裏，在所有可怕的動物之中，人，敗壞了的人類，其可怕總排在第一。
西方之害，
流沙千裏些①。
旋入雷淵②，
爢散而不可止些③。
幸而得脫，
其外曠宇些④。
赤蟻若象⑤，
玄蜂若壺些⑥。
【注釋】
①[流沙]神話傳說中西方是一片沙漠，沙不停地流動。
②[旋]回旋，這裏是卷的意思。[雷淵]神話中的深淵。
③[爢]同“靡”，碎。
④[曠宇]廣闊的荒野。
⑤[赤蟻若象]紅色的螞蟻大如象。
⑥[玄]黑色。[壺]通“瓠”，葫蘆。
五穀不生，
叢菅是食些①。
其土爛人，
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②，
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③。
魂兮歸來！
【注釋】
①[菅]茅草。
②[彷徉]彷徨。
③[自遺賊]給自己找來災禍。遺，給予。賊，災禍。
西方的恐怖還要超過東方和南方。那是一片荒漠，流沙把人埋進深淵，屍骨難尋。退一萬步講，即便掙紮出來，無邊的荒漠也難逃一死。大象一般的紅螞蟻，黑色毒蜂有葫蘆般大，除了茅草沒有一顆糧食，沒有一滴水，人一沾土就要腐爛。總之那片險地、荒漠，廣大無所極限。
在巫陽眼裏，西方除了惡劣的地理環境，凶猛的野物，突出的一點就是無邊的荒漠。這和當代地理的西部概念是完全一致的。
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①，
飛雪千裏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
【注釋】
①[增]同“層”。[峨峨]高聳的樣子。
剩下了北方。在巫陽看來那兒猶如今天的北極，由於過分寒冷而“不可以止些”，那裏“增冰峨峨”——當年靠想象描繪了北方極地：“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何等準確！
正像對於西部的想象符合現代探險一樣，對於北極想象的準確也同樣使人感到不可思議。這種依據顯然不是來自探險和地理考察，而隻能來自人類奇妙的知性。在衛星照相術和現代地理考察遠未發展起來的遠古，曾有人大肆發揮自己的想象，繪出了“天下地域圖表”，其中的準確度有時簡直可以跟今天的圖表產生某種吻合。
君無上天些①。
虎豹九關②，
啄害下人些③。
一夫九首，
拔木九千些④。
豺狼從目⑤，
往來侁侁些⑥。
懸人以嬉⑦，
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⑧，
然後得瞑些⑨。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
【注釋】
①[君]指魂。[無]同“毋”，不要。
②[九關]指九重天門。
③[啄]咬。
④[木]樹。
⑤[從目]通“縱”。從目，瞪大眼睛。
⑥[侁侁]眾多的樣子。
⑦[懸]這裏是倒掛的意思。
⑧[致命]請命，報告。
⑨[瞑]閉目。指死亡。
四方固封，靈魂逃匿也隻有上天入地。那麼巫陽接著就是對於向上去路的封殺。
實際上，在詩人的其他篇章中，天上是至為美好的，有瓊台、龍馬、諸神、美女。而此刻那兒卻變得虎豹充斥，怪人擋道，有成群的豺狼。那裏特別有一個九頭怪人，它一天能拔掉九千棵大樹，還樂於把人吊起遊戲，遊戲之後再投入深潭。天上當然離上帝很近，可是這兒的上帝好像並不管事。
君無下此幽都些①。
土伯九約②，
其角觺觺些③。
敦脄血拇④，
逐人＜馬丕＞＜馬丕＞些⑤。
參目虎首⑥，
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⑦。
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
【注釋】
①[幽都]地府。
②[土伯]地府的君主。[九約]九屈，指土伯的身體彎彎曲曲。一說指土伯肚下垂著九塊肉，如牛乳一般。
③[觺觺]形容角非常銳利的樣子。
④[敦]厚。[脄]指背上的肉。[拇]此指四爪。
⑤[＜馬丕＞＜馬丕＞]疾跑的樣子。
⑥[參]同“三”。
⑦[甘人]把人作為甘美的食物。
既不能上天，又不能入地。地下城府的恐怖大概無須多言。誰不知道地獄？果然巫陽說地下的魔王身體彎曲，雙角尖銳，兩爪沾滿鮮血。對於土伯的描述極盡想象，這通常是雕畫於墓地棺木上的一種神獸，可是在地下它們竟長著虎頭三目，身軀如牛，通常以人作食。
巫陽終於封殺了六個方向，而且一個方向比一個方向更為險惡可怕，靈魂自然無處逃匿。這些恐嚇斬釘截鐵，冷酷無情——隻有這樣，才能使後來的“懷柔”變得分外動人和有效。
入修門些①，
工祝招君②，
背行先些③。
秦篝齊縷④，
鄭綿絡些⑤。
招具該備⑥，
永嘯呼些⑦。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⑧。
【注釋】
①[修門]楚郢都的城門之一。修，含有“美好”的意思。
②[工祝]有本領的巫師。工，巧。祝，男巫。
③[背行]倒退。[先]領路。
④[秦篝]秦國出產的竹籠。[齊縷]產於齊國的線。據說古代招魂把被招者的衣物放在竹籠中，象征他的魂就在籠裏。
⑤[鄭綿絡]鄭國出產的織物。
⑥[該備]齊備。該，通“賅”，完、盡。
⑦[永]長。
⑧[反]同“返”。
六路皆封，唯有一路大敞，那就是“修門”。引領者是本領高強的神巫。他引導時麵對靈魂，倒退後行。在修門之內，一切都已備好，一切都為了迎接高貴的靈魂。
門內有秦國的熏籠，上麵係著齊國絲繩，蓋著鄭國的籠衣。齊國東夷族是桑蠶紡織發源地，想必有最好的絲繩。這都是天下最好的物器。這時候聲聲呼喚高高響起：“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