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整個招魂的過程都一直在一種刻板的、程式化的格局中進行,有條不紊,而且題旨鮮明。整個詩句的著力點趨向一致,有一種簡潔、單純和率直之美。對應簡單與刻板程式的,是關於四方上下狂放的想象和逼真的寫照。在敘寫具體的恐怖和對生命的拒絕方麵,絲毫不留餘地。這使人想到流放中詩人的一些極端感受。還有,當他在招魂程式中把這種感受傳遞給無情無義的君王時,流露出如此的潑辣、直接,也難免透出一絲快意。隻有在這個時刻,他才一改往日的哀怨與悲戚,幾乎在用另一種口吻宣告:世界對於任何人、任何一個散離的魂魄而言,都是同樣冷酷和險惡。
魂魄流浪,詩人流浪;魂魄離開的是“美人”(楚懷王)的軀體,而詩人離開的卻是楚國的國體。詩人放逐,靈魂即無所依附。
如此看來,這些十分表麵化的天地四方的羅列與描述,就頗有了一種發泄和警策的力量,隱藏了另一些內容。
天地四方,
多賊奸些①。
像設君室②,
靜閑安此③。
高堂邃宇④,
檻層軒些⑤。
層台累榭⑥,
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⑦,
刻方連些⑧。
冬有穾廈⑨,
夏室寒些。
【注釋】
①[賊奸]指凶惡害人的東西。
②[像設]仿照一定的樣式設置。一說你的遺像張設在你的房間裏。
③[閑]寬舒。
④[邃]深。
⑤[檻]欄杆,此作動詞用,用欄杆圍著。[軒]有長廊的廳堂。一說作“走廊”解。
⑥[榭]平台上的屋子。
⑦[網戶]指門上鏤空的花格,像網眼一樣。[朱綴]用紅色勾畫連結的地方。
⑧[方連]方格圖案的門楣。
⑨[穾廈]幽深的內室,不受寒風侵襲。穾,深密的意思。
川穀徑複①,
流潺湲些②。
光風轉蕙③,
氾崇蘭些④。
【注釋】
①[徑複]這裏是指園中的溪流往來環繞。
②[潺湲]形容水流緩慢。
③[轉]搖晃、吹動的意思。
④[氾]同“泛”。洋溢。[崇]聚。指叢生。
進入修門之後,靈魂得到的是生前的居所。這兒何等寧靜安樂。高房大屋,深深庭院,樓台亭榭;從雕花的紅門到堂前的欄杆,依山臨水,小溪縱橫,微風陽光,蕙蘭飄香。這一切對詩人而言是再熟悉不過。他不過借巫陽的口敘述了一個帝王生前的享樂。
在這樣美妙絕倫的環境中,別說托放一個靈魂,就是托放更多的靈魂,也會一起得到安逸。
整個招魂詩可分為上下兩大部分:以前盡是慘烈和劫難,之後即是歌舞升平,芬芳陣陣。在色調和氛圍上兩個部分對比強烈,在陳述描繪的形式上卻同樣遵守了僵硬的程式。對應四個方向和天上地下的,是進入修門之後的一個個空間、一個個過程。
經堂入奧①,
朱塵筵些②。
砥室翠翹③,
掛曲瓊些④。
翡翠珠被⑤,
爛齊光些⑥。
蒻阿拂壁⑦,
羅幬張些⑧。
纂組綺縞⑨,
結琦璜些⑩。
室中之觀⑾,
多珍怪些⑿。
【注釋】
①[奧]屋的深處,此指內室。
②[塵筵]用來做頂棚的竹席。塵,承塵,即天花板,頂棚。筵,竹席。
③[砥室]指四壁磨得光亮平滑的房間。砥,磨平的石板。[翠翹]這裏指用翠鳥的尾羽做成的拂塵用具。
④[曲瓊]玉鉤。
⑤[翡翠]這裏形容錦被的色彩鮮豔美麗。[珠被]綴有明珠的錦被。
⑥[齊光]指被麵的顏色和珠光交相輝映。
⑦[蒻]同“弱”,柔軟。[阿]即繒。古代一種輕細的絲織品。[拂壁]掛在牆壁上。
⑧[幬]帳。
⑨[纂組綺縞]各種顏色的絲帶,赤色稱纂,雜色稱組,有花紋的稱綺,素色稱縞。
⑩[琦]美玉。[璜]半圓形的玉器。
⑾[觀]指室中所見之物。
⑿[怪]奇異。
先是修門,後是廳堂;現在又走進內房,即所謂的“登堂入室”。這兒不僅是華麗非常,光潔明亮,而且一切是如此地具體,簇簇如新。翠色羽毛撣子掛在玉鉤上,錦被上的珍珠與飾物正一閃一閃放光。絲綢輕軟,羅帳低垂,還有帳旁的美玉,五彩的織品。這些奇珍異寶既非同一般,又難以訴說。好像主人剛剛離去,一切都在等待主人的觸摸和挨近。如此的物質奢華,讓人難以割舍——你的歸來就是再次的擁有;你的離去就意味著永遠的失去。
這是物質的誘惑,是為了讓靈魂睹物生情,讓其追念和回想。
蘭膏明燭①,
華容備些②。
二八侍宿③,
射遞代些④。
九侯淑女⑤,
多迅眾些⑥。
【注釋】
①[蘭膏]加了香料的油膏。
②[華容]美麗的容貌。指美女。
③[二八]兩列,一列為八人。
④[射]含有厭倦的意思。一說“射”,古音近“夕”,作“夜”解。[遞代]輪流。
⑤[九侯]列侯,指楚國境內封的列侯。一說泛指各國諸侯。[淑]美善。
⑥[多迅眾]真是眾多。迅,通“洵”,真正。一說“多迅眾”,作“超群拔萃”解。迅,義同“超”。
盛鬋不同製①,
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②,
順彌代些③。
弱顏固植④,
謇其有意些⑤。
姱容修態⑥,
絙洞房些⑦。
蛾眉曼睩⑧,
目騰光些⑨。
靡顏膩理⑩,
遺視矊些。
離榭修幕⑾,
侍君之閑些。
【注釋】
①[鬋]鬢發。[製]式樣。
②[好比]美好齊一,難分高下。比,齊同。
③[順]通“洵”,真正。[彌代]絕代。
④[弱]柔嫩的意思。[固植]健美的體態。
⑤[謇]寡言貌。[意]情意。
⑥[姱][修]都是美好的意思。
⑦[絙]綿延不斷的樣子。[洞房]指幽深的內室。洞,幽深。
⑧[曼]柔美。[睩]眼珠轉動。
⑨[騰]閃射。
⑩[靡]細膩。[膩]柔滑。[理]肌理,指皮膚。
⑾[離榭]家外的台榭,猶別墅。[修幕]大帳篷,遊獵時所設。
正像招魂辭的前半部分愈來愈恐怖一樣,後半部分敘寫人間的豐饒美好時,總把最誘惑、最迷人的內容放在後麵。終於,美女們出現了。陣陣蘭草的芳香中,十六位姑娘分為兩班。她們要在這兒侍候過夜,輪流當值。各國公主美豔絕倫,丫鬟美女發型各異。她們充斥深宮後院,美好姿容一個勝似一個,臉色嬌嫩,體魄健壯。詩人在這兒使用了最細膩的筆墨,從她們的麵容到內心,從臉蛋到身材,那蛾眉,那輕柔一瞥;如脂似玉的肌膚,脈脈含情之瞟。沒有人比詩人更懂得楚懷王,懂得究竟是什麼才對他構成了巨大誘惑。這些美豔,除非帝王而不會有別人來享用。所以就此來看,有人認為《招魂》一詩係宋玉為詩人招魂一說,也難成立。
“二八侍宿”“九侯淑女”,這顯然是針對帝王。因為失去的魂魄是返回舊地。舊地必須有固定的陳設和人事流動,可以強化,但不可以有體製上的大肆更動。如果是招詩人之魂,那麼他進入這樣的廳堂居所,麵對著蜂擁而入、充塞深宮後院的美色,隻會恐懼,以至於倉皇出逃。
翡帷翠帳①,
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②,
玄玉梁些③。
仰觀刻桷④,
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
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⑤,
雜芰荷些⑥。
紫莖屏風⑦,
文緣波些⑧。
【注釋】
①[翡][翠]指如翡翠鳥的顏色一般紅綠相間。
②[沙]指朱砂,古代用作顏料,朱紅色。
③[玄玉梁]用黑漆漆成的屋梁,光澤如玉。
④[桷]方形的屋椽。
⑤[芙蓉]荷花。
⑥[芰荷]菱花的別名,楚方言。
⑦[屏風]水葵。一名荇菜,白莖紫葉,這裏的“紫莖”是泛說。
⑧[文]同“紋”。此作動詞用,起波紋的意思。[緣]一本作“綠”。
文異豹飾①,
侍陂陁些②。
軒輬既低③,
步騎羅些④。
蘭薄戶樹⑤,
瓊木籬些⑥。
魂兮歸來!
何遠為些。
【注釋】
①[文異豹飾]用文彩奇異的豹皮作衣服的裝飾。這是古代侍衛武士的特殊裝束。
②[陂陁]高高低低的山坡。
③[軒]有篷的車。[輬]有窗戶的臥車。[低]通“抵”。到達。一說通“邸”。舍,指車停下來。
④[羅]排列。
⑤[薄]草木叢。[戶]門前。[樹]種植。這句是說,門前種著蘭叢。
⑥[瓊木]瓊,玉,瓊木,指名貴的樹木。
這裏再次談到幕帳、廳堂、四壁和屋頂,談到欄杆、池塘、荷花、蘭草、玉樹。稍稍地打亂了程式,而且有些內容上的重複。唯有一點新意,即是寫到了穿著豹皮、雄赳赳的衛士。他們一個個站在台階兩旁;提到了舒適的車輛、步騎、隨從。從程式和邏輯上看,整段都可以前移,移到蜂擁而至的美豔之前。
室家遂宗①,
食多方些②。
稻粢穱麥③,
挐黃粱些④。
大苦鹹酸,
辛甘行些⑤。
肥牛之腱⑥,
臑若芳些⑦。
和酸若苦⑧,
陳吳羹些⑨。
胹鱉炮羔⑩,
有柘漿些⑾。
【注釋】
①[室家]家族。[宗]聚。
②[方]式樣。
③[粢]小米。[穱]一種早熟的麥子。
④[挐]糝雜。[黃粱]黃小米。
⑤[行]用。
⑥[腱]蹄筋。
⑦[臑]熟爛。[若]又。
⑧[和]調味。[若]與。
⑨[陳]擺上。[吳羹]吳國風味的肉湯。
⑩[胹鱉]燉甲魚。[炮]一種烹調方法,用火烤。[羔]小羊。
⑾[柘]即甘蔗。
鵠酸臇鳧①,
煎鴻鶬些②。
露雞臛蠵③,
厲而不爽些④。
粔籹蜜餌⑤,
有□□些⑥。
瑤漿蜜勺⑦,
實羽觴些⑧。
挫糟凍飲⑨,
酎清涼些⑩。
華酎既陳⑾,
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
敬而無妨些。
【注釋】
①[鵠酸]即酸鵠,加了醋烹製的天鵝肉。鵠,天鵝。[臇]一種烹法,少汁,猶如現在的紅燒。[鳧]野鴨。
②[鴻]大雁。[鶬]水鳥名,似雁。
③[露雞]多解釋為“鹵雞”。疑“露”古通“鹵”。一說露雞為“露棲之雞”。[臛]一種烹法,少汁,猶如現在的紅燒。[蠵]大海龜。
④[厲]濃烈。[爽]敗,指敗壞胃口,楚方言。
⑤[粔籹]古代的一種糕點,用蜜和米麵熬煎而成。[餌]用米粉做的糕餅。
⑥[□□]麥芽糖。
⑦[瑤漿]像玉一樣透明的美酒。
⑧[實]斟滿。[羽觴]古代酒杯,形似鳥,故名。
⑨[挫]除去。[糟]酒滓。[凍飲]冷飲,不加溫。或說經過冰鎮。
⑩[酎]醇酒。
⑾[華酎]酒鬥,這裏指酒宴。
在羅列了對於生命的誘惑、濃筆重彩的“色”之後,就是“食”。看看祭祀亡魂的供品吧,各種米麥,精細非常,苦鹹酸辣,更有甘甜。燉得爛熟的肥牛之腱,還有調味羹湯,甲魚、羔羊與甜漿,更有飛禽濃湯,這一切都“厲而不爽些”。此後又是各式甜點,蜜製糕餅。這兒的“瓊漿蜜勺”,即現在的“酒糖蜜”。這兒的“酎清涼些”一句,又可讓人明白當時的冷飲。這頗符合現代宴席的規範——主菜之後的甜點和冷飲。這說明幾千年來口味依舊。即便是最豪華的宴會,比起詩人的敘寫也要顯得簡陋和寒酸。在關於整個宴會的最後一句是“敬而無妨些”——沒什麼妨害,且放鬆暢飲與大嚼。
人在享用美豔與美食的同時,還要提防顧忌,這就會大大抵消幸福感。而對人的提防,正是詩人一生的心病。所以他在這兒幾乎是不經意地提到了“無妨”二字。因為僅僅從詩意的遞進上看,“無妨”是有些突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