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肴羞未通①,

女樂羅些②。

陳鍾按鼓③,

造新歌些④。

【注釋】

①[肴羞]這裏泛指酒席上的食品。肴,熟的肉食品。羞,美味的食品。

②[女樂]表演歌舞的女子。

③[陳鍾]編鍾,此指撞敲編鍾。[按]擊打。

④[造新歌]演唱新創作的歌。

涉江采菱①,

發揚荷些②。

美人既醉,

朱顏酡些③。

嬉光眇視④,

目曾波些⑤。

被文服纖⑥,

麗而不奇些⑦。

長發曼鬋⑧,

豔陸離些⑨。

二八齊容⑩,

起鄭舞些。

【注釋】

①[涉江][采菱]都是楚國歌曲名。

②[揚荷]荷,當作“阿”,即“陽阿”,楚歌曲名。

③[酡]因酒醉而臉紅。

④[嬉光]逗人的目光。[眇視]眯著眼看。

⑤[曾]通“層”。[波]指目光。

⑥[被]通“披”。[文]指有文繡的服裝。[纖]輕軟的絲織衣服。

⑦[奇]怪裏怪氣。

⑧[曼]美麗潤澤。

⑨[陸離]光彩照人的樣子。

⑩[二八]八人一隊,共兩隊。[齊容]舞姿整齊。

衽若交竿①,

撫案下些②。

竽瑟狂會③,

搷鳴鼓些④。

宮庭震驚⑤,

發激楚些⑥。

吳歈蔡謳⑦,

奏大呂些⑧。

【注釋】

①[衽]衣襟。[交竿]古代的一種舞法。舞人回轉衣襟,相交如竿。

②[撫案]舞蹈中的姿式,舞袖低撫,合著節奏。[下]走下來。

③[竽]古管樂器。[瑟]古弦樂器。[狂會]急管繁弦地合奏。

④[搷]擊。

⑤[震驚]這裏指震動。

⑥[激楚]楚國的一種樂曲,大概因情調激昂而得名。

⑦[歈][謳]都是歌的意思。

⑧[大呂]古代樂調名。

在色與食之後,開始描述人的色相與食相,以及二者派生的東西。盛筵正在進行,所謂的“肴羞未通”。古文有時像異國文字一樣,詮釋和翻譯必會造成傳遞上的損失,所謂“美文不可譯”。“肴羞”譯為美味的食物,“通”譯為“遍”——這似乎未錯,但卻很難傳達原字所彌散出來的精神。

整個的《楚辭》,整個的屈原藝術,都有一種模糊美,即寫意美。它的凝練以及不確定性,都在審美中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強化。它們所傳遞的意象指向無限。而詮釋和翻譯卻使之走向局限。邏輯的剖析和語意的指定,使我們失掉了真正的《楚辭》。

酒足飯飽之餘,女子樂隊開始演奏。鍾鼓齊鳴,既有舊歌名曲,又有新創歌舞。“揚荷”大概是楚國的合唱名曲,留在最後齊唱——這使人想起在某一種節令裏、在某些集會結束時所必要唱起的一首歌。隻有這樣儀式才有個收束。

最有趣的是“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十六個字中尚有兩個語氣助詞。活畫通脫,難以盡言。醉酒、朱顏、酡——酡僅僅能解釋為臉上泛紅或酒醉之色嗎?它還讓人想起美女的失態之色,美女的憨傻與喜樂。在這種情狀下她們多了點兒野氣、傻氣和勇氣。從藝女子,水性洋溢,是歡樂和吉慶不可或缺的角色,古今皆然。她們的服飾、舞姿,當然不可不細細道來;質料、款式、長發與鬢角,嬌豔陸離,而且“二八齊容”。她們跳鄭國舞,奏楚國歌,更有吳歌蔡曲,而且都使用大呂調來唱。真是異國風味,五光十色。

這是食、性、色的薈萃,用音樂和女色來陶,用美酒來醉,籠統謂之“陶醉”。使流亡散失的魂魄陶醉,讓其醉而忘歸。

士女雜坐①,

亂而不分些。

放陳組纓②,

班其相紛些③。

鄭衛妖玩④,

來雜陳些⑤。

激楚之結⑥,

獨秀先些⑦。

【注釋】

①[士]男子。

②[放陳]隨便放置。放,放浪,隨便。[組]綬帶。[纓]帽帶,此指冠帽。

③[班]次序。[紛]亂。

④[妖玩]指美女。

⑤[雜陳]參加在一起娛樂。

⑥[結]結尾。

⑦[秀先]超群突出的意思。

菎蔽象棋①,

有六簙些②。

分曹並進③,

遒相迫些④。

成梟而牟⑤,

呼五白些⑥。

晉製犀比⑦,

費白日些。

【注釋】

①[菎蔽]菎,美玉。蔽,下棋用的籌碼。菎蔽,即裝飾著玉的賭博用的籌碼。

②[六簙]古代的一種棋戲。

③[曹]伴侶,指棋伴。

④[遒]緊,急。

⑤[成梟而牟]當是“六簙”的一種弈法,今失傳。“梟”與“牟”,是古代棋戲的術語。

⑥[呼五白]投骰時的喝勝彩,以助賭興。“五白”當是最佳的勝彩。

⑦[晉製]晉國製造。[犀比]說法不一。可能是用犀牛角製成的一種賭具。

仍然是食色之餘的眼花繚亂,是略顯紊亂的酒後場麵。這種紊亂活脫脫凸現一場立體的歡樂,使歡樂本身有了厚度,也增加了廣度。男女交錯相坐,“亂而不分”,可見他們在相依相傍。這時候衣帶冠帽也隨便亂放,沒有了次序,沒有了座位,似乎空前雜亂。這兒沒有了往日的尊嚴體統,也衝決了官場的禮節,所謂的歡樂之極、率性而為。看鄭國衛國來的美女何等妖冶——派頭十足的歡樂宴飲,常常雜有一些異國女子,隻有如此才顯得意長味足。

不同的國度有不同的風習,所以玩樂的姿態才“雜陳”。作尾的楚歌就是剛才的一曲“揚荷”。唱完之後開始下棋遊戲。關於下棋博弈,有極為精彩簡練的描寫:“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因棋局的危急而大聲呼喚,這種呼喚與剛才的曼舞笙歌又是多麼不同。溫軟浮靡的酒筵上有些峻厲的聲音,從而顯出了豐富和繁雜,更加強了喜慶的高潮感。

鏗鍾搖簴①,

揳梓瑟些②。

娛酒不廢③,

沈日夜些④。

蘭膏明燭,

華鐙錯些⑤。

結撰至思⑥,

蘭芳假些⑦。

人有所極⑧,

同心賦些⑨。

酎飲盡歡,

樂先故些⑩。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

【注釋】

①[鏗]撞擊。[簴]掛鍾的架。

②[揳]彈奏。[梓瑟]梓木做的瑟。

③[不廢]不止。

④[沈]同“沉”,沉湎。

⑤[鐙]同“燈”。[錯]指燈上雕鏤花紋。

⑥[結撰]結構撰述。此指酒後作詩。[至思]竭盡心思。至,極,盡。

⑦[蘭芳]指優美的詞藻。

⑧[極]極點,此指特長。

⑨[賦]朗頌詩篇。

⑩[先故]死去的先輩。

美食酒筵,歌舞升平,伴隨著精神和藝術的最終升華:琴瑟奏起,詩人們“結撰至思”,開始用心考慮詩文。這些詩句使用了那麼多華麗詞藻,歡樂達到頂點。共同朗誦新詩,一起唱和,伴著美酒痛飲。而且這種歡樂一刻也不曾停止,真正是通宵達旦。其情其狀,已是登峰造極。這實在是魂魄的安樂之鄉。

就在這樣極為暢悅、喜慶氣氛達到頂點的時刻,又伴隨著淒厲而熱情的呼叫:“魂兮歸來!”

至此,那極為程式化的關於東西南北,以及天上地下四個方向對魂魄的緊緊相逼的描述;巫陽引導飄蕩的魂魄走向故居;對於堂室、美色與酒筵,音樂與服飾的描述,一場酣暢淋漓的鋪陳業已完成。隻有詩人才有這樣的勇氣,這種勇氣既是個體的卓越才能,又是時代的審美特征。極力渲染而不顯得浮泛,既遵守巫術樂曲的法度和體製,又有刺目的個性和強烈的質感。詩人隨意揮灑,自然熨帖,從無幹癟。

《楚辭》作為先秦文學與精神的代表,處處湧現這樣的大度與生氣。及至後來,漢賦失之華麗,唐詩稍嫌雕琢;至於南北兩朝,已是靡靡之音。

亂曰:獻歲發春兮①,

汩吾南征②。

菉(艸頻)齊葉兮③,

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④,

左長薄⑤。

倚沼畦瀛兮⑥,

遙望博⑦。

【注釋】

①[獻]進。[發春]春天開始了。

②[汩]水流很快的樣子。這裏形容疾走。[吾]作者自稱。[南征]南行。

③[菉]通“綠”。[(艸頻)]一種水草。

④[貫]直通。[廬江]地名。

⑤[長薄]連綿不斷的叢林。薄,草木叢生。一說“長薄”是地名。

⑥[倚]依,這裏是沿著、循著的意思。[沼]小池塘。[畦]田圃間劃分的長行。[瀛]大澤。楚方言。

⑦[博]指荒野廣闊。

長長的尾聲開始了,這是詩人所有作品中最長的尾聲。它與招魂曲的序詩相對應,招魂辭的作者又一次走到前台,唱道:這是新的一年春天來臨,我仍被流放匆匆向南,綠草齊葉,白芷萌生,江兩岸連綿叢林,片片沼澤,遼闊荒野,蒼茫無垠。

比起剛剛消失的繁華和熱烈,真正由“樂極”走向“生悲”:詩人之悲。

魂魄已招,流浪的詩人卻命運依舊。強烈的反差,強烈的對比——詩人對那個“美人”(君王)的心意已盡,再無遺憾,於是放心而淒然地重走自己的末路。

青驪結駟兮①,

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②,

玄顏烝③。

步及驟處兮④,

誘騁先⑤。

抑騖若通兮⑥,

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⑦,

課後先⑧。

君王親發兮,

憚青兕⑨。

【注釋】

①[青]指青色的馬。[驪]黑馬。[駟]一輛車套四匹馬。

②[懸火]火把。[延起]連延而起。古人打獵,燒林驅獸,火勢蔓延。

③[玄顏]指天色被火光映照得黑裏透紅的樣子。一說“顏”疑是“煙”的音誤。[烝]火光衝天。

④[步]指徒步的從獵者。[驟處]指車馬奔馳到的地方。驟,馬奔馳。

⑤[誘]前導。這是指打獵中的向導,作名詞用。

⑥[抑]停止。[騖]奔馳。[若]順。這句是說馳止自如,通而無阻。

⑦[趨]奔赴。[夢]古代湖名,跨長江南北,江北稱雲澤,江南稱夢澤,合稱雲夢澤。

⑧[課]考察、比較。

⑨[憚]借作“殫”,死。[兕]古代傳說的一種類似犀牛的凶猛野獸。

在這淒長的放逐之路上,招魂之後的個人獨行中,詩人不禁想到了當年伴隨君王出獵的情景。這或許是一場招魂引出的激烈回想:青馬駕車,千乘並發,火把點燃了樹林,把個黑夜映得火光衝天。步行者,一馬當先者,多而不亂的獵隊,左彎右轉的前進——這時候一切都跟隨君王,唯恐落在後麵。由君王親自彎弓發箭,直到把大獸圍剿一空。浩翰的狩獵,生氣勃勃的陣勢,一閃而過。這都是往日的奇觀。

朱明承夜兮①,

時不可以淹②。

皋蘭被徑兮③,

斯路漸④。

湛湛江水兮,

上有楓。

目極千裏兮,

傷春心⑤。

魂兮歸來,

哀江南⑥!

【注釋】

①[朱明]太陽的美稱。[承]續。

②[淹]滯留。以上兩句是日夜交替,時光不駐的意思。

③[皋蘭]長滿蘭草的河岸。皋,水邊陸地。[被]覆蓋。

④[斯]這。[漸]沒。指被草遮蓋。

⑤[傷春心]春景傷心,即觸景傷情。

⑥[江南]指楚國。

白天即將過去,黑夜就要來臨。這是詩人自己的黑夜。長長的招魂,壯烈的回憶,漫漫的行走。看眼前大河芳草,青草掩路,江水流淌,楓林一片。

多麼美的春色,可惜美不逢時,隻讓人黯然神傷。然而在這個時刻,詩人卻又發出了那聲淒厲而熱切的呼喊:“魂兮歸來!”

唯有這最後的呼喚是留給詩人自己的。

流亡已讓詩人喪魂失魄,魂心俱喪,他實在需要為自己招魂。

“哀江南”,江南哀!江南之哀,詩人之哀,忠君者之哀,思美人者之哀,高冠長佩者之哀。

詩人的哀痛,是永恒的哀痛。

1999年3月11日

草稿於楓廬

1999年6月20日

二稿於濟南

1999年7月12日

三稿於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