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作文的語言不夠質樸。文中出現了沒有加注、也沒有語境所需要的外語單詞,這是不合行文規範的;還有諸如“哇噻”“哇”“靚仔”等,都是不通或不規範的。一個中學生應該自覺地維護祖國語言的純潔和健康,這與生動感人的表述並不矛盾。
這些用法表明了台港地區語言對普通話的滲透有多麼嚴重。當然,任何語言都有一個豐富和演變的過程,也有這種需要。不再發展的語言就一定是沒有生命力的語言。但是,發展不等於濫竽,演變也自有規律。目前的演變則是伴著商業運作和經濟強勢,更是伴著低俗電視連續劇的入侵超速形成的。
對於文章中所寫的現象,對於浮淺庸俗的風氣,作者已經融入其間,而沒有一點自覺的反抗和質疑。這是可惜的。
這裏自然而然地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即通篇看來顯得有些矯情。作者的情感不自然,不樸素,更多是來自對流行文化製成品的模仿。中學生作文也要有一個精神和藝術的資源。這就有一個讀好書的問題。高雅讀物,中外名著,閱讀它們,從來都是中學生最為基本的訓練,也是我們的藝術和精神傳承的重要途徑。
6,《夢》(作者李田桑,中學生。):
此篇作文其實是一篇小說,寫得非常嫻熟、真實,文筆也很自然放鬆,並沒有“作文”的味道。這是一般中學生很難達到的。
作為小說,它又比較現代,即沒有完整的故事,沒有中心情節,也沒有集中的意念,更沒有裸露的主題。很像一段生活流水賬,睡,醒,夢想,與同學幾句吵,坐車,與父親幾句交談,等等,很平淡。現代都市小說,大致是寫這些平淡,於平淡中見深刻,見韻致。這當然需要功力,需要文學的敏感。
文中找不到套話,也較少電視小報等流行語氣,因而語言是創造性的。這種語言描述的是當前人人熟悉的中學生活,他們周圍的世界,所以很容易自覺不自覺被流行性文化製品玷汙。一個作者能基本上把持住自已的語言,就很可貴。
作品可以幫助我們認識生活,帶領我們進入另一個精神世界。中學生的憂鬱哀傷,他們的日常繁瑣和希冀,做的夢,真是和上一代大為不同。比如,文中的父親與“我”同樣關心足球,但父親每個星期天都要問一句球賽“幾點開始”——“我”責怪他“無賴”,這其中真是蘊含了深刻的不解。這就是兩代人的不同了。要解釋父親為什麼解決不了如此簡單的問題,這對於“我”來說,還要花費許多時光呢。那將是一篇更長的文章。
小文章中包括和潛藏了更複雜的大文章,這就很好了。這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意猶未盡”。文章的“含蓄”,更多的時候不是追求而來的一種風格,而是作者表現和認識上的一種深度。
這篇作文(小說)寫了一種中學生的“狀態”。
我們可以要求中學生寫出更加(或稍微)剛勁有力的東西,但這往往是不切實際的。因為他們的經曆,並沒有給他們的情感世界注入這一類因素。他們還在成長。他們就這樣成長著。
2000年4月8日-4月22日
7,《狼》《一個殺狗的人》(作者趙夏摯,中學生。):
這是兩篇小說,很短,但並不單薄,而是非常有力和豐厚。作為一個中學生的作品,它們已是出乎預料地好。如此筆力,蓄勢,含蘊,節製,都表現出相當的功力和經驗。
文中並沒有過多的修飾詞,沒有太多的狀語部分,而是寫得十分幹淨,簡樸。這就不是一般的中學生所能做到的了。簡樸不是一種風格,而是一種修養,一種錘煉之後的“火候”。兩個故事,驚心動魄,作者在講敘時卻是語氣安穩,沒有虛張聲勢。作者似乎已經明白了大作家海明威的名言:冰山的雄偉,在於它的五分之四在水下。故事下邊多有埋藏,讓人去感受和測度。
這兩個故事都讓人記得住,可以說是過目不忘。現在的文字製品鋪天蓋地,一篇作品要讓人記住,有印象,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就必須寫得不平庸,有真意,麵目一新,凸出在一般水平之上。這兩篇作品基本上都做到了。
現在中學生從事寫作的很多。但這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會讓他們忽略基本功的訓練,影響未來的發展。他們尚不知寫作的困難,更不知難測的文運,總以為寫作是這般地便捷和容易。有的作品出版了,而且銷路頗暢。但這是否就真的進入了文學寫作?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由於網絡、電視、報刊等等一切文字和圖片載體的頻繁交錯,一個人接受影響和刺激的機會空前增多,所以在表達的手法和寫作的欲望方麵,似乎比以往都一起大大提高了。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其中半是事實半是虛幻。因為欲望並不等同於能力,手法也難以因襲。對於寫作者而言,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見解,是個性,是心靈的性質。從這一切方麵來分析,現在的寫作不是比過去變得更簡單了,而實在是變得更困難了。因為來自外界的各種幹擾成百倍地增加,文化和藝術快餐充斥每一個角落,一個人要堅守立場,能夠有所思想和感悟,將變得非常之難。這個時期的一個作者,很容易就會流於時尚而不覺,變得浮躁、空洞、時髦和虛榮。總之這個時代所特有的某些反藝術、反詩與真的因素,寫作者需要極大地警覺,以免受其戕害。
令人欣慰的是,這兩篇作品的作者,並沒有讓我們看到那種中學生寫作常常表現出的時代病。
他算是底氣充盈的,能夠拒絕腐蝕的,所以我們尚有理由期待他走得很遠。
2000年10月11日
猜悟使命(本文為《流動的短章》後記。)
這是我幾年來的寫作集成,第一次成書出版。這其中隻有很少一部分發表過。對我來說,它們是一本文學紀事。
生活變得越來越匆忙,每個人好像都處於無可逃匿的急促。人在一個個場景中移動、變更,讓時間飛逝而去。可是人總要有感慨,有聲音,有記錄,這正是他們生長的標記和刻度。我謹慎如一地使用自己的一支筆——在這樣的時刻,我難以鬆懈和遊戲。即便是今天,我仍然還在猜悟著一個人的使命,還要擁有自己的選擇。
這本書的文字主要分成三個部分,不是內容,而是寫作地點:濟南南郊,龍口小城,東部山區。我的心緒沒法不因周邊地理的改變而改變,沒法無動於衷。我希望吸納和傾聽天籟,感知它可能具有的無限奧秘。南郊曠地的靜謐,龍口鬆林的肅穆,東部山區的深邃,都在牽引我安頓我。四下的喧囂退去,偉大的屏障豎起。我獲得了一個人難得的思考和安靜的權利,如此激動自己舒緩自己。我知道,這在任何時代都是足夠奢侈的事情。
我隨時都能感到時光之水的不息奔流。我珍惜它們,珍惜與時光有關的一切。回憶,記錄,再回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個短章。它們在流動中,它們本身也在流動。
那些斷斷續續的思慮是在南郊形成的。而在龍口小城,總有一些遙遠的訪問;還有,我不能不癡迷於這片神秘的土地,依依不舍地看叢林田園,茫海山巒。在這片給了我生命的土地上,我竟然從不疲倦。世上沒有什麼人可以把這片土地從我心中取走。而在東部山區,我曾獨自居住在一個大山孤院中,體味著南方的屈原,遙視著他的美目。我與他的徹夜長談,我在璀璨詩章麵前的陶醉,多得一時難以收拾。出山時,我已滿載而歸。
現在,離開這本書中的許多篇章有些遙遠了。已是幾年過去,它們在幫我回想,回想當時那些感慨,還有那些沉靜安詳。
旅行,看書,坐下,走開,勞動,休閑,發言,沉默,別人,自己——這就是我的生活。
2000年4月22日
我跋涉的莽野(本文為在日本一橋大學的演講。)―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係
一
我常常覺得,我是這樣一個作家:一直在不停地為自己的出生地爭取尊嚴和權利的人,一個這樣的不自量力的人;同時又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出生地支持的人,一個虛弱而膽怯的人。這樣講好像有些矛盾,但又是真實的。我至少具有了這樣兩種身份,這兩種身份統一在我的身上,使我能夠不斷地走下去,並因此而走上了一條多多少少有別於他人的道路。
我如果有機會為自己命名,那麼我就想把自己稱為一個“膽怯的勇士”。
我的出生地今天叫做“龍口”——好像日本也有這樣一個名字;我上次來日本時聽說過,但沒有去過,也不知道它是怎樣的地方,與我的龍口有怎樣的區別。在過去,中國的秦始皇時代設立了一個郡縣,叫黃縣。這個縣城今天還在,不過它所管轄的範圍已經大大變小了,小到過去的十幾分之一(?)。龍口市的設置當時沒有,隻是隸屬於黃縣的一個小漁村。到了本世紀三四十年代,才有了龍口市,與黃縣並列。六十年代,龍口縮為黃縣的一個鎮。八十年代初,黃縣開始稱為龍口市,當然它已經包含了過去的“龍口”。
龍口市今天的主要轄區是一片海灘衝積平原,隻有市區的南部是山地,西部和北部瀕臨大海。占土地麵積百分之八十的是平原。在過去,隻有中間部分是發達的,而南部的山區和近海平原不僅貧窮,而且荒涼。我這兒要說的是我的更具體的出生地,它就是渤海灣畔的一片莽野。當時這兒地廣人稀,沒有幾個村莊,到處都是叢林。五十年代中期依靠國家的力量在叢林當中開墾了幾個果園,但總體上看還是荒涼的。我出生時,我們家裏人從市區西南部來到這片叢林野地也不過才七八年。當時隻有我們一戶人家住在林子裏,穿過林子往東南走很遠才能看到一個村子,它的名字很怪,叫“燈影”。
“燈影”在我童年的眼裏差不多是人間的一座城廓。那裏有過多的喧嘩和熱鬧,這一切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有些嚇人。而今天看它當年不過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村,村民以林業農耕為主,多少捕一點魚。
我們家到叢林裏來本為了躲過兵荒馬亂的年月,所以隻搭了一座小茅屋。想不到我們就在這樣一座小屋裏一直住下去,並且不再挪動,我也出生了。我一睜眼就是這樣的環境,到處是樹,野獸,是荒野一片,大海,隻很少看到人。我的父親長年在外地,母親去果園打工。我的大多數時間與外祖母在一起。滿頭白發的外祖母領著我在林子裏,或者我一個人跑開,去林子的某個角落。我就這樣長大,長到上學。
二
我們家躲進林子的時候帶來了許多書。寂寞無人的環境加上書,可以想象,人就容易愛上文學這一類事情了。我大概從很小時候起就能寫點什麼,我寫的主要內容是兩方麵的,一是內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萬物。心中有萬物,林子裏也有萬物。這些,完全不是林子外的同齡人所能理解和知道的。這成了我的特長,入學後,這一特長變得越來越明顯了,也就飛快發展起來。簡單點講,這就是我的文學之路的開始。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接受的一個越來越大的刺激,就是人,特別是成群的人對我的刺激。許多的人一下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裏,不能不說是驚喜中又有些大驚慌。我從小形成的一個習慣,一個見解,這時候都受到了衝擊。我習慣的是無人的寂靜,是更天然的生活,是這種生活對我的要求。隻有從學校回到林子裏,才能恢複以前的生活和以前的經驗,但這要等到假期。童年的經驗是頑固而強大的,有時甚至是不可改變的。這就決定了我一生裏的許多時候都在別人的世界裏,都在與我不習慣的世界相處。當然,我的苦惱和多少有別於過去的喜悅,也都緣此而生。
說起來讓人不信,我記得直長到二十多歲,隻要有人大聲喊叫一句,我心上還是要產生突然的、條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現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了,還常常要頭疼欲裂。後來我慢慢克服,努力到現在。但是說到底內心裏的東西是無法克服的。我得說,在反抗這種恐懼的同時,我越來越懷念出生地的一切。我大概也在這懷念中多多少少誇大了故地之美。那裏好像到處都變得可親可愛了,再也沒有了荒涼和寂寥之苦。那裏的蘑菇和小獸都成了多麼誘人的朋友,還有空曠的大海,一望無邊的水,都成為我心中最好最完美的世界。
對比我的童年,我的成人世界是這樣的不同。我對這個越來越吵鬧的成人世界是反應強烈的。我當然不喜歡,不習慣,本能地要躲避和反抗。同時我也越來越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它的大多數時間,總是要充滿了喧嘩的。這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一個事實。問題是每個人接受的過程和方法都不一樣。我在接受的同時也充滿了幻想和反抗,我對付它的方法就是不斷地靠想象返回自己的過去,進入我的那片莽野。我覺得四十多年了,自己一直在奔向自己的莽野。我在這片莽野上跋涉了這麼久,並且還要繼續跋涉下去。我大概永遠不能夠從這片莽野中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