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2)(1 / 3)

還有,詩的影響力不能隻看表麵現象,即不能單是看多少人吟詩、知道詩,而是要更深層地觀察詩性對於平庸的撞擊和拆毀、動搖。有些詩人執著地存在著,這就是一個偉大的現象。當然,也可以說是個自然的現象。我們人類既然存在著,怎麼會沒有詩呢。

詩在中心,在內核,它在那裏移動,於是文化的本體也在移動。有時這種移動是無查的,潛在的。

《尋夢少年》(《尋夢少年》,中篇小說,趙夏擎作。)的得與失

這部作品顯示了作者的寫作才華。

中學生當中近來寫東西的多了,這因為他們覺得文學很容易。各方麵的,如文字和聲音、還有畫麵的刺激多了,他們起手就容易了。但是要注意,要告訴他們:文學不是因此變得更簡單了,而是更複雜了,更難了。因為這種種刺激並不全是良性的,或者也可以說大多不是良性的。這種刺激有時反而會讓中學生失去一種健康樸素的精神,成為精神的侏儒。所以這種情況下的“起手”容易,就成了俗語說的“駝子作揖,起手不難”——一種畸形人,不挺拔,起手容易當然不是好現象。

油腔滑調的少年形象不要再寫了。這些東西《麥田裏的守望者》早寫了幾十年,而且深刻,有原生性,本土性。其他的,都是東施。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寫東西若帶出了油裏油氣的勁兒,就等於犯了寫作的絕症,是不會有什麼指望的。

分段要自然——“自然段”,就是這個意思。現在幾個字一段,不自然,別扭。這樣太刻意搞出來的所謂“意味”,實在是靠不住的。句子常斷開,缺乏連綿性和厚度,也缺少引而不發的張力,應是忌諱。

整篇文字有刺鼻的電視味兒。要寫作,就必須戒掉電視,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的語言和感覺。在充斥“文化工業”的所謂“後現代社會”(這是個應用在西方的概念,我們的實際情形是還沒有進入現代),要注意拒絕,不能總是耳濡目染,不然就無權走向創作。

西部詩人昌耀

他是我非常尊敬和向往的詩人。他的《慈航》感動著我。我很早以前就讀他的作品,欲罷不能。那麼有內容,有從大地汲取的力量和生氣。他絕不簡單地模仿外國翻譯詩。他也不那麼時髦地晦澀。

他的大氣磅礴是自然的,是他受自然感動的結果。一個這樣的詩人去世了,真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讓人深刻悲哀的事。

《悲憤與狂喜》

它是一段段讀書筆記,讀《楚辭》的體會,也有詮釋。它與有頭有尾的一般意義上的散文也不一樣。當然,屈原的不朽的美,滋養了誰,誰接近了,也就有福了。

偉大的古典比起工業社會的東西,要有力量得多。秦代以後的文學,是逐漸走向渺小的過程。現在,則走到了極端。一走到了極端或許就開始了劇烈的反抗——偉大的反抗啊!這對於畸形的現代,數碼的現代來說,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我們正在不自覺地加入偉大的反抗。

評近期創作大勢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因為創作本來就該是蕪雜一團,就該是喧囂,就該是無望的視野——它們一代一代就是這樣發展下去,留待未來的綜合。有時仿佛有了“正氣”,但這點“正氣”也不夠什麼用。因為“正氣”的庸常和“邪氣”的庸常都差不多。問題是這個時期,是時下的所謂的“文學”,它的無恥已經達到了空前的地步。

要害是庸常——它才是自然的。它在發生著,流動著,時間漫長了,就會有好的或更好的出現。這也是一種自然。在創作中能冷靜麵對這庸常的,才有可能超越它。為了時尚和藝術而時悲時喜,那也是太單純了。單純是可愛的,但單純解決不了問題,特別是解決不了藝術問題。

何為“精神背景”

“背景”就是一個人後麵的東西,襯托他說明他。作品後麵,背後,當然可以看出東西。比如有些作品,就來自幾本外國書,資源簡單。有的,竟然僅僅是來自什麼電視連續劇,言情小片子。

一個人理解、投身了多少現實?他投身到自然和民眾中、理解和感受了他們沒完沒了的苦難嗎?他有什麼關懷?對苦難的思考和應對,他花費過心血嗎?還有,西方的,中國古代的文化,他一一求援過嗎?為什麼求援?要知道這一切的活動都會化為痕跡,留在書中——平常所說的,也就構成了背景。這個“背景”單薄,不豐厚、難測的豐厚,是寫不出什麼令人撼動的作品的。想想看,靈魂不行,其他的還指望什麼。我們如果對自己的創作前景懷疑,應該首先是懷疑自己的靈魂。

為何不談足球

我沒有時間,也不會為商業時代敗壞了的體育當拉拉隊,大可不必。你可以發現,一個城市可以不關心市民的體育活動,連個起碼的活動空地都沒有,沒法散步,要打個乒乓球都找不到地方,更不用說基本的體育設施,基本健康的生活條件了,卻能大把大把花錢搞足球一類。足球像任何東西一樣,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醜的。我們的足球是美是醜,你可以自己分析。醜的東西可以興盛一時,最終是不行的。我們現在要的是足球的美,是它的樸素,它的力量,而不是瞎轟瞎鬧喊著粗話讓它一路敗壞。現在某些體育活動已墮落成可怕和無聊的東西,人們應該遠離它。

多少人在貧困線上掙紮,有人卻熱衷於為一些淺薄無聊的東西叫喊。他們會說:這裏麵有藝術啊,有生命的力度啊……還是算了吧。

關於競技性體育

群眾連基本的體育活動條件都沒有,沒有誰真正關心群眾到哪裏遊泳、跑步、晨練,基本的體育設施在哪裏?呼吸什麼空氣?這些都沒有做,卻大把花錢搞競技,讓體育的方向和目的性一天比一天模糊,並完全改變,進而再讓其變質,這能說是正常的嗎?如果民眾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下貧病愁苦,拿了再多的世界冠軍又能爭來多少光呢?我一直懷疑這方麵的“光”。

一個民族如果有理性,如果自信,就不會熱衷於去爭那種“光”,而會把更大的注意力放在實處,為民眾謀些幸福。我們是十幾億人口的第三世界,不能跟發達國家玩那個拚那個,那是不行的。那應該是知書達禮之後的事情,更是衣食足之後的事情。那種變質的體育賽事少參加一些,省些錢置辦一些群眾性的最基本的體育設施,辦些街道診所圖書館之類,不是更有意義嗎?在國際大賽上一年複一年地窮撐,其結果隻能是讓廣大群眾淪為“東亞病夫”。你去山區、去一般市民家裏、去城市的小巷子裏看看,馬上就會明白硬撐著去花錢拿大獎意味著什麼。

可惜,我們的作家並沒有對體育做出理性的表達。

2000年5月20日

做什麼,不做什麼——答《中華讀書報》……

有人覺得我把這麼長的時間花在一本書上有些可惜。還有前些天,報上的“六年磨一劍”之說,過了。其實我用在書上的時間沒這麼長。再說真要寫了一本好書,花上更長的時間我都不會可惜。問題在於真好還是假好。這些年我除了寫你們說的這本書,還要走路,讀書;我還寫了其他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好像一轉眼就是五年六年!現在不是過去,現在的世界急速運轉,簡直沒有個停滯的時候……大概人的眼一花,就覺得時間快。你想想,人整天都被各種消息和事件包圍,哪能沒有壓迫感!人要過於性急過於敏感就會發瘋。不發瘋也要發慌。現代世界就是這樣:整天讓人驚慌失措;到處熱鬧得擠成一球。人在這時候當然不能什麼都聽什麼都做——所以說一個人的操行和判斷,他在一個時期決定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確乎重要。魯迅當年有一句話,叫作“連眼也不看過去一下”。這講起來多麼嚴格,其實也是沒有辦法,大概是隻能如此吧。

這五六年來我主要生活在走路、閱讀和寫作這三方麵,忙忙碌碌。但我還夠不上“青燈黃卷”。今天的閱讀和寫作不是過去了,這種事兒現在說說容易,做起來恐怕已沒有那麼簡單。首先是你怎樣麵對這混亂喧囂——你先得解決吵得沒法工作這個基本問題。現在我覺得已經到了沒有地方擺放一張書桌的時候了。這樣講絕不是誇張。為了寫長一點的東西,找一個起碼的安靜地方,我花了不少時間。硬是沒有這樣的地方。從城市到鄉村,從中心到邊緣,到處都一片亂騰騰的。剛找個地方住下,不久又得走。你聽聽窗外,喊叫吵鬧,搞土建裝房子收破爛,拆了建建了拆,小販叫賣,車喇叭,就是這麼亂……總之沒法寫作。我在一個地方往往呆不上半月二十天,最後還是逃走。這些年我常常產生這樣的想法:如果給我一個長時間的安靜,我會寫出多少真正的好東西!

幾年來我去了海外不少地方,我發現除了商業中心又鬧又吵,的確有許多地方非常安靜。我常想,安靜是人這一輩子最值得羨慕的東西。但那裏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鄉。想想看吧,到處吵得連覺都沒法睡,這是人過的日子嗎?人如果沒有了安靜就什麼都沒有了,掛在嘴上的成串的承諾根本就不會實現。

本來我會寫得快一些。六年的時間才交出一本小書,這也說明不了什麼。有的人能在酒店在鬧市著書,那是什麼情形。還有,有人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一個安靜處所,這也是本事。我卻不能。這是我的痛苦。

朋友說到我寫作的刻苦,說我爭分奪秒之類,其實不是。因為我覺得一個作者用來寫作的時間並不需要很多。因為寫作隻是記錄自己,記錄下來能要多少時間?這不過是秘書一類的工作而已。可是這之前先要把自己準備好,使自己有值得一記的東西,這才是最需要花時間的。依我看,這個過程千萬不能搞反。如果整天寫,整天記錄,他自己反而沒有搞好,空空洞洞,他能記錄下什麼?古今來所有寫得無內容之書、輕浮之書、扔掉尚且不夠的書,其中原因盡管複雜,現在看大概有一條,就是他們隻把眼睛盯在記錄上,而記錄的對象——他自己——倒從根上就給忽略了。我一直信這個道理,所以對自己不敢鬆弛。實在一點講,這樣做隻為了寫得好一些,而並非有多麼強的道德感在迫使我。

記錄自己是需要技巧的。我從十幾歲開始寫作,後來一直輕視技巧。教科書上反複說“怎麼寫”才重要,而“寫什麼”並不重要。可是這會兒讓我說,我說比較起來它們都不重要——起碼不是最重要的。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看來,“用什麼寫”最重要。用什麼寫?當然是用“我”了!“我”就是上麵講的“自己”……中年了,寫了這麼久,正常情況下不該再怕什麼技巧,也不該怕人偏地遠陳舊背時、趣味落伍這些東西。別慌,該有的自然會有。我怕的是什麼?我怕的是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感情,深深地害怕。這不是指一般的感情,一般的不夠用。本來,作家如果對人間苦難耿耿於懷,那才是正常的。隻要有不幸的呼叫傳到耳邊——不論它從哪個方向哪個渠道傳來,都讓我心上揪疼,不能忍受……

前一段有個知識淵博的朋友講,他一年裏的大半時間不是呆在那個中央級的大研究所裏,而是要到許多地方搞調查,長期住在缺水少食的邊遠地方。對建自五六十年代的水利設施的破壞與使用、土地增減及利用率,不同戶型收入,環境教育村政財務人事等等更細的一些數字,他能脫口而出。他比我這個長年在下邊跑的人了解得更多。而且他比我年紀還少得多。他真是好樣的。以前我總擔心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擔心他們的感情,這回讓我看到了做人做事的希望。這樣的人肯定有感情。你看,感情不是性格,不是憑空虛擬之物,感情是一種知的深度。講來講去還是這樣:知識分子理應有獨特的痛苦,這不是找來的,而是必要具備的……

至於作家,斷不能留在“文化”和“藝術”擠成一球的地方了。因為擠下去,擠上一輩子,也就成了一張皮。然後畫皮,這是聊齋上的故事。多麼可怕……要有勇氣走開。像梵高那樣偉大本真我是做不到了,但我起碼明白:還要時時警惕一些東西。這就是我長年生活和奔走在另一種城市另一種鄉村的原因。我起碼還知道,任何一個族群,他們在懷疑自己的道德時都是很痛苦的。很奇怪,非常奇怪——現在連這種痛苦都沒有了……

就是出於一種擔憂的心情,當然還因為職業和嗜好了,我要不停地讀書。但是我現在越來越不急著讀外國書了。因為回頭一看這麼多必讀的中國書沒讀,沒有好好讀。時間非常緊,緊得怎麼想都不過分。在這個年頭,如果西方的興趣覆蓋了我,學得唯恐不像,我就可恥了。再說句實在話,時下我如果用西方、用西方的書唬人唬己,我就淺薄了,我的文學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文學當然需要交流,可是起碼來講,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學。哪有跳離自己民族十八丈遠、十八竿子都夠不到的文學?說白了不過是紙老虎,虛幻之物……這些是我中年之後才明白的道理。屈原、李白和杜甫,諸子散文,他們要在心裏紮下根來。文化吸取比作養生,微量元素是重要的,可是主食呢?主食裏也含微量元素。主食不足,我吞服再多花花綠綠的藥丸,還是要手無縛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