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3)(1 / 3)

從精神的傳承到現實生活∕失敗者

如果對做人的基本操守都要加以嘲弄,連基本的底線都不準備堅持了,那就太荒唐了。人類群體的精神狀態,在每個族群每個時期都不一樣,但隻要維持了生存,那就是道德理想的受惠者。不能說現實中的道德理想總是失敗的,這沒有根據。人類終於存在下來,這就是道德理想的“勝出”。

說到作品在這方麵的表達,那會是非常複雜的。論者不能將作家作品簡單化。簡單化的最好辦法就是分成甲乙丙丁,歸類概括一番。對作家的量化歸類,貼標簽,從做學問的角度看,是非常不好的一件事。

“大地烏托邦的守望者”∕大地情結

把任何人說成是“大地烏托邦”的守望者,都隻能是一種過分的褒揚。守望,而且守望的是“烏托邦”,這個人可真得有一種英雄之氣。很可惜,現在的人離這種氣概差得太遠了。

談到“大地情結”,可能是指某一部分作品常常出現的意緒和詞彙。誰能理解這種“大地”?他們把大地看作實指,那就是指農村的土地和田野了,這還不夠。也有人認為“大地”這個概念不僅指實實在在的大地和田野,它更多是虛指。有人從《融入野地》這篇散文得出一些或虛或實的結論。其實大地也是一種未知,既是實指也是虛指,它是未知的那片蒼茫。

海邊可以看成是實指。但是也應稍微拉得遠一點,放眼遙望。什麼藝術都不能太具體地對應。

對工業時代的不信任感∕文明的衝突

說到文明的衝突,不是有些評論說的那樣簡單。工業文明的後果很複雜,不是一句喜歡不喜歡所能表達的。作家有一個基本權利,就是要寫出人在這個時代所麵臨的許多危機,像環境問題,像技術主義對人的靈魂的戕害,等等。一個作家應該有責任去提醒人們注意這些東西。人們很容易被一些新東西刺激得歡呼起來,然後就是盲從。而一個作家不應該和一般的人一樣,不能一味跟著“新東西”跑,應該發現新東西中也有一些是很危險的、甚至是很陳舊的因素。有人以為隻有農業文明裏有很多愚昧的、陳舊落後的、封建主義的東西。其實哪有這麼簡單。工業文明中這類壞東西一點都不少。作家對所謂“新東西”的懷疑和分析,對一種責任,是必要承擔的。而且這是一種最基本的承擔。在一切能夠貫徹理性的人那兒,這種懷疑和分析是必然要發生的。

兩難狀態∕放棄自己的藝術個性

放棄與堅守的兩難,可能每個作家都會碰到。但我沒有過多地注意這種兩難。其實這很簡單,你有勇氣去承受、犧牲,那麼你就可以堅守。如果不能,那就幹脆放棄——雖然許多基本的價值標準,每個人都應該堅守。

有人認為價值標準會變,是的,不過沒有那麼快。有人所犯的錯誤,就是變得太快了。有人認為道德標準也會變,是的,可是也沒有那麼快。有人變得還是太快了,變得不道德了。

精神理想的寫作∕作家的區別

談到對一些作家的概括,相似性,大概還簡單了點。這些作家都是非常優秀的。每個人都有區別,說相似,那是泛泛一說而已。評論者這樣概括可以理解,但真正的、哪怕是稍微有一點內容的作家,都會是不可複製的。至於說到“精神理想式的寫作”,這倒應該是作家最基本的內容,是題中應有之義。如果離開了精神和理想內容,還能叫作家嗎?

作家的存在還要靠他們自己的個性堅持。作家與作家的區別是非常大的,如審美理想等等;如題材、語感,作品的氣質,都會有很大區別。個別評論家願意簡單歸納一下,稍微提煉一下,也不必太認真。

沉重感是有意為之還是自然流露

追求沉重感,隻是讀者的一種感受。寫作者可能並沒有如此。作者的寫作活動必須建立在對生命、對生活非常真實的感受上,必須是質樸的流露和表達。如果感受不到那種苦難和沉重,就不必那樣表達。一部分人對這些根本不會理解,察覺不到,那是心靈的質地不同——他感受不到,所以當他在作品中看到這種東西,就會錯誤地將其看作一種風格,一種追求,一種審美理想。這就完全錯了。

應該很質樸地去感受和表達。人的靈魂是不一樣的,把不同的人放在同一個環境裏,他們的感受可能完全不同。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他心裏所能接納的一部分。人的心腸不同,所以牽掛的深度和廣度就不一樣。

長篇的史詩品格∕如何理解小說的史詩性

作者不會過於在意哪一種品格,隻是需要尋找恰當的表達。

當代小說最好不要去追求史詩框架,那會使一個作家變得蹩腳。確實如同有的作家所言,往往是最差的作家才樂於追求史詩式的寫法。現在有很多小說弄得大而無當,追求大跨度、大事件、大傳奇、大曆史,很可惜局部都沒有搞好。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如語言、人物、細節,都處理不好,基本上沒有創造出自己的世界。要有這種史詩的追求,就必須具備更多的條件,否則不如放棄。一個生命的氣度,他的精神背景有多大,個人無力改變許多。這些在作品中都會有自然的表露——就讓其自然地表露好了。不要故意追求史詩的大架構,那會把一個作家引向死胡同——最後史詩沒有寫成,連一部較好的作品都沒有寫成。一個作家不妨從小處著眼。先寫好最基本的東西,先從語言上進入。有很多所謂的史詩性小說不僅不成功,簡直就是非文學的寫作。

返回鄉村的主人公∕是否為一種退卻

像《柏慧》裏的那個年輕人,有了各種經曆以後,還能堅守,還能對自己有那麼一番認識,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格力量。現實生活中,往往隻有英雄人物才具備這種素質。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是魯迅所說的具備“真勇”的人。這不能說成是退卻。在哪兒生活都一樣,要看你怎麼生活,不能認為處於城市、鬧市的人才是“戰鬥”的。很多評論者沒有自己的分析,盲目地說成是“退卻”。像他們一樣活著就不是退卻啦?生命是各種各樣的,有各種各樣的激揚和表達方式。

個人理解的“曆史”與正史有何區別

一個作家理解的曆史應是心史,即心中的曆史,它不能照著史書去抄。史書是折中和妥協的產物,它在任何時代都要通過很多關口。一些個性化的史書如《史記》,那是文學作品,是作家心中的曆史。作家心中的曆史應完全是他自己的,他隻需對自己的能力、良知負責,隻要過了自己心靈的關口就成了。他是在寫自己的曆史。

近作與以前作品的比較

讀者可能認為變化很大。有的文評者也涉及到農業文明道德評價之類,都是老話題。可見變化不大。他們看到了與《古船》《九月寓言》《家族》相比,其中有許許多多的變化,但是他們沒有看到,根本的東西沒有變。這怎麼會變。

作家遇到自己一時不能判斷的事物,不能武斷——現在是這樣,以前也是這樣。世界正變得越來越複雜,判斷不能簡單化。總之作品形式上的變化微不足道,對一個作家來說它不是特別重要的。

現在有一個改變可能是明顯的:比過去更凝練。這當然是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的快節奏。現在人們很浮躁,去讀那種大部頭的、有深厚蘊藏但是節奏緩慢的作品,已變得越來越困難。作品短了,但整個的厚度、分量、人物卻不能減弱。在較短的篇幅中要達到一些高指標,當然更加有難度。篇幅雖短,但主要的目標都要實現。它應有的含量、精神所能達到的巔峰狀態,都要保持。

情節、情緒、結構、語言

人們認為小說裏有兩個傳統不能扔,一是人物,一是故事。現代主義運動中有許多所謂的好小說,這兩種東西基本上都扔掉了。有一些人沒有扔掉,卻犯了另一個錯誤,那就是損失了文學性,沒有了現代小說的意識。能保留現代小說的要素、達到現代小說的一些高指標,同時又能把人物和情節寫好,或許非常困難。作家一旦注意了這些問題,人物和情節這兩個傳統的武器沒有丟掉,才會寫出好的現代小說。

當然,這裏所說的情節故事之類,也不是通俗小說意義上的。它要求有更大的魅力,要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故事——難以複述的、極具個性的故事。現代小說故事有自己的講敘方法。

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

一部作品和另一部作品常常是沒法相比的,創作中如果得到了一些東西,肯定還要丟掉一些東西。寫作即便不是一路萎退,那麼比較以前也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同時也要看到,新作一定會有一些新的探索。因為一部新作在藝術上不能有一點新的呈現,作者是不會讓它麵世的。

市場經濟與通俗文學∕九十年代

市場經濟一定會促進通俗文學的寫作,這是必然的現象。這就產生了一大批不屬於文學範疇的東西。文學不是俗物,俗化了,即不算文學了。商業成功與文學成功是兩碼事,現在有人非要將二者混淆一起不可。

對各種寫作都不能強求。一個寫作者當然有選擇的自由。純粹的思想者和精神領域裏很頑強的那些人,任何時候都會有,他們還仍然會做自己的事情。他們做不好也並不能說他們不堅守了。堅守很可貴,但在堅守之路上一直走到底,走到一個很高的高度,也是很難的。

現代社會知識分子的角色轉換

即便在今天,知識分子的角色也沒有什麼轉換,這種角色從中國到外國、從古代到現代都一樣,總體上差不多。中外古今的曆史,嚴格講來就是一部勞動人民和知識分子的苦難史。這個曆史沒有被改寫,以後也很難。

勞動者是大多數人,知識分子則是他們當中思考生存的人。他們二者的界定隻能這樣,沒有什麼好辦法。有人試圖把一些專門家,把一些受過高級教育的人都算作知識分子,這怎麼行。這等於是抹殺和混淆。知識分子既是思考人類生存問題的人,他們就不會那麼多,也不會那麼簡單。知識分子的關懷力非常人所能具備。

作家必須是知識分子的一員。判斷一個作家的真偽,首先要看其是否是一個知識分子。

有人不斷強調作家的職業角色,就是要抽掉他們的知識分子內容,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許多人雖然還在“好好地”寫著,其實已經離開了作家的基本含意。

中國文學對外國文學的接受

商品時代,全球經濟一體化,經濟和軍事強勢國家對弱勢國家會有越來越大的壓迫和滲透。目前中國對外國文學的接受,常常是盲目和簡單的摹仿。一種向西方文化中心靠攏的焦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這種焦慮把中國的文學給搞壞了,許多別的事情也搞壞了。文學一搞壞,也就不會產生自己的大作家和大作品。

接受外國那一套已經到了很“自覺”的時期,這太可怕了。這樣下去中國文學非早早完蛋不可。

如今沒有更多的人熱愛自己民族的文化,對外國一些皮毛倒是津津樂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自卑,叫苦連天,恨不得像沒出息的年輕人那樣染一頭黃發——這樣的作家還有什麼指望。現在擺在作家、包括所有讀書人麵前的一個嚴重問題,就是怎樣把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根基打牢,接上中國文明河流的源頭——隻有這樣才能自立和求存,才能發展。這個時代要產生有代表性的大作家,一定不會是簡單摹仿西方的人,而必定是一個以中國文化為基柢、同時又有放眼世界的氣度的人。

怎樣看文學中生命意識的蘇醒

什麼才算“生命意識的蘇醒”?以前不蘇醒?寫性,寫本能,寫欲望,就是蘇醒?

比起新時期初期,一切都不讓人樂觀。有些基本的東西不是前進了,而是在後退。許多所謂“生命的覺醒”,不是來自生命的原動力,沒有多少原生性,也不是表現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頑強,總之不是從生命的意義上生發的,而更多是來自人本身的醜惡之物,是發泄。一些對自然主義、對古今中外下流東西的摹仿,找到了賣點。可賣的東西還有許多,不能說賣得好就是成功。

比如頹廢,它曾經是極具反抗性的。可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頹廢非但不具有反抗性,而是努力順應“頹廢”的時尚。這哪裏是生命的覺醒?這實際上是走到了頹廢的反麵。他們為什麼“頹廢”?為了獲得更多的世俗物益,為了獲得更多的名利。這些人從來沒有來自生命底層的那種焦灼、激越、掙紮,更多是一種精神墮落而已。他們在尋找一個比較光彩的借口:“頹廢”。他們也配“頹廢”?急於賣出一些肮髒的東西,還談什麼“生命覺醒”這樣的大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