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群膽子小,不敢再點炮,杜邦也沒有瞧不起他。鄭小群的胳膊擎起來,剛能摸到墜琴的杆子頂,就能捋上捋下,拉出很好聽的曲子來;他不背鼓譜,拿起大鈸,就能打下全套《一封書》;他進了工房子,先是挖磨眼,很快就學會拉流,坐到了流板頂上。他天資穎悟,聰明靈透,一再地博得下台黨支部書記讚賞。下了礦井,抄起炮錘,往那裏一站,一個炮眼還沒有打完,杜邦就斷定,鄭小群能出息成一把好炮手,幹不上三兩年,就能趕上當年的於長河和姚麻子。他把鄭小群跟老兩比較,說:
“一拉架,就比老兩強多了。”
老兩頗不服氣。如果杜邦把他和杜炳成作比較,說他不如杜炳成念書多,他不會用嘎斯燈在井壁上寫一些誰也不識的字,夜校裏學識字,他是學生,杜炳成是老師,杜炳成能辯,他嘴拙,他心服口服承認。杜邦說鄭小群比他強,他就不服氣了。鄭小群固然會拉胡琴,手能捋到琴杆底部,琴音尖細,可是老兩也會捏細嗓子唱歌,他用細嗓唱“麥苗兒青來”,也能唱得像墜琴的琴音一樣細,毫不遜色。自從來到南鄉淘金,老兩就下了礦井,像於誌福一樣,一直沒在工房子裏幹過,以打眼放炮為專業。於誌福還心有旁騖,炮響後去鬆嵐裏轉轉,看看有沒有驚跑的兔子,鑽到他下的兔子扣裏,老兩則一心一意,專注打眼,什麼眼都不挑剔,是眼就行。老兩無意工房子的活計,他偶爾去工房子看看,也隻是站到磨架子旁邊,看蘭子一手拿一把鐵勺,刷地一投,把一勺泡了水的砂子投進磨眼裏。大磨飛轉,蘭子得意洋洋,大聲地吆喝一句什麼,老兩專心看大磨咕隆隆吐出石粉漿,聽不出蘭子說了什麼話。蘭子不耐煩了,再吆喝一聲,老兩聽出來了,蘭子喊的是:
“俺爹吊著兔子啦?”
老兩沒有那麼多眼睛,看了蘭子挖磨眼,還能看於誌福吊兔子。他打炮眼,緊盯著釺子頂,他就是再多長兩隻眼睛,也會瞅得酸溜溜的,看不清於誌福的兔子扣裏,有沒有兔子蹄亂蹬。杜邦看他打炮眼,兩隻眼睛不離釺子頂,教他看一看別處,不必死盯。他不認為杜邦的經驗管用。南鄉人道善幫著杜邦說話,說打眼其實不用眼看。老兩氣呼呼地問道善,不用眼看,用什麼看?道善說:
“心上的眼看。”
老兩大怒,他又綁起了小辮。老兩當團支部書記,帶人出民工,修對手溝水庫的時候,冰水刺骨,他頭上綁一根小辮,跳進冰水裏清基,大家受不了刺骨的冰冷,不敢下水,他有頭上的小辮護腿,不覺得腿冷,倒覺得發熱,開會時叫公社書記李玉明摸一摸。他解開小辮,到老嚴家夜校,用細嗓教大家唱“麥苗兒青來”,為了跟老嚴家的美女嚴青青“軋戀愛”,他又癡情又執著,與柳弦子勇敢爭鋒,差一點引發流血的戰爭。對手溝水庫大雨過後把水漏掉,天氣炎熱,老兩的腿被清基的冷水冰壞,暴起了大筋,像老樹根盤根錯節,糾纏凸鼓,他再沒有綁過小辮。南下淘金,風光無限,南鄉女人上街曬草,脫掉上衣,老兩也就是像大家一樣,平靜地看一看,沒有綁起小辮像兒馬一樣歡跑。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發射火箭到西昌,他同樣持了棍棒,準備迎擊俄羅斯女特務,他躍躍欲試,有一點兒緊張,但是沒有興奮,沒有期望,仍然沒有綁起小辮。下台的黨支部書記杜邦瞧不起他,說他不如鄭小群,南鄉人道善打眼,居然用心上的眼看,頭上的眼不用……在在令他憤怒,他一怒之下,綁起了小辮打眼。一錘落偏,擦過釺子頂,猛砸石壁。他綁了小辮,力氣太大了,炮錘從石壁上彈回來,扣到杜邦的眼睛上,差一點把杜邦的一隻眼睛砸瞎。道善給他把著釺子,倒沒有傷著。
幸虧杜邦眼睛深陷,眼珠不是那麼鼓,眼眶擱住了炮錘,沒傷著瞳仁。杜邦一隻眼睛血紫青烏,看上去像被一隻拳頭打傷了。老康保嚴格要求他戒掉蝦醬。老康保曾經想鼓動大家合夥吃蝦醬,終未實現,結果隻是杜邦經常吃一點,深深喜歡。蝦醬腥臭,利於佐餐,紅傷卻忌食,免得傷發難愈。杜邦謹遵老康保叮囑,閉著傷眼,吃一根大蔥,用那隻好眼睛看著老兩,說:
“人家失手落錘打把釺子的,你打看眼的,真怪了。”
老兩解釋說:“我沒有看見。”
杜邦問他,長了兩隻眼睛看什麼?
老兩老老實實地說:“我看釺子頂了。”
杜邦不再教他打炮眼的正確方法,冷笑說,就是兩眼緊瞅著釺子頂,也會看見後麵有人。錘打偏了,會打了把釺子的胳膊和手,再嚴重一些,落到頭上,也不會打到旁邊的人。杜邦把一根大蔥吃完了,清清楚楚地說:
“老兩啊老兩,我要是說你打擊報複,一點兒也冤枉不了你。”
老兩著急分辯,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惜他沒有杜炳成那樣的辯才,怎麼也說不清楚。
下台的黨支部忙書記真的冤枉了他。杜邦說他不如鄭小群,他心中不服,杜邦看別人幹活,兩隻手叉在腰間,他看著生氣,都不至於讓他用炮錘打擊。他即便有此動機,也不會有這樣的技術,打得這麼巧。曆史的恩怨也不致如此。
在老嚴家夜校裏,柳弦子自拉自唱占盡風頭的那個晚上,老兩把嚴青青叫到院子外麵的月亮底下,不用細嗓,用本初的嗓音告訴老嚴家第一美女,他要跟她“軋戀愛”,嚴青青驚愕不已,問老兩,東頂人是不是死光了,才叫他當團支部書記,老兩曾經想告訴嚴青青,是黨支部書記杜邦叫他當團支部書記,嚴青青美貌驕傲性子躁,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時間。其實他真的要說,也很簡單,杜邦是把原來的團支部書記撤掉,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