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為秋天。原來的團支部書記帶領青年做好事,經常夜戰。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就把第二天要刨的地瓜蔓子拔了,不記工分,連誰幹的都不讓人知道。他們做好事詭秘而又機警,有時候好像偷偷摸摸的。傍晚收工的時候互相看一眼,遞個暗號,等上年紀的人睡下了,他們便悄悄地上山了。第二天早晨,他們照樣跟大家一樣起來上工,不露痕跡。天氣漸涼,開始刨留種的地瓜,準備放到窖子裏貯存,以便來年春天上溫床生地瓜芽。原團支部書記帶領青年們繼續做好事,不留姓名。有一天,黨支部書記杜邦來到夜裏拔光了蔓子的地瓜地裏說,做地瓜種的地瓜,不應該把蔓子拔光,應該用鐮刀割蔓,刨的時候連蔓刨起,綁成一提溜一提溜入窖。這一來團支部書記沉不住氣了,忍不住說,新的農業技術證明,地瓜種帶蔓入窖,還會消耗養分,而且地瓜蔓腐爛,會接著引爛地瓜,像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湯。杜邦說地瓜蔓爛了,就不能消耗養分,它要是消耗養分,就不能爛掉,新的農業技術簡直是矛盾嘛。團支部書記即刻從衣兜裏掏出小冊子來,讓黨支部書記看,杜邦把手一擺說,我不識字我不看,團支部書記當即勸黨支部書記上夜校掃盲,跟杜炳成學文化。
要是原來的團支部書記不勸杜邦上夜校,杜邦還看不出團支部書記有野心。團組織是黨的外圍,團支部書記倒不一定非要當上黨支部書記不可。夜校是青年人的天下,由團支部書記掌握,黨支部書記要是去學文化,拿了石筆,在瓦片上寫字,他就不用在開會的時候講話了。此時南鄉的老呂頭已經被請來燒製瓦罐,杜炳成一邊在夜校裏當老師,一邊跟老呂頭學製陶,做出了後來改盛硬幣的筆筒。老呂頭燒製的瓦罐,還沒有試驗出漏水,原來的團支部書記被撤掉,換上了老兩。一切全都出人意料,原團支部書記遠走新疆,不再回來覬覦故鄉的政權了,令黨支部書記放心。“文化大革命”爆發,杜邦還是被打倒。成立起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杜邦久久結合不進去。
老兩當團支部書記的短暫時期裏,最突出的作為,就是在老嚴家夜校用細嗓教唱“麥苗兒青來”。“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派”一開始批判杜邦,曆數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種種罪行,排在首位的,是他請人燒製漏水的瓦罐,隨後就是他撤掉原來的團支部書記,換上老兩,“造反派”為其定的罪名叫“耍猴”。他們舉出老兩在老嚴家夜校用細嗓教唱“麥苗兒青來”為例,說把人當猴耍,也就是這個玩法。老兩替杜邦說話,說他教老嚴家青年唱“麥苗兒青來”,是自願的,沒有杜邦的指示。“造反派”怒不可遏,命老兩“閉上那個臭嘴”,喝令杜邦老老實實交代:為什麼叫老兩當團支部書記?杜邦說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老兩是響當當的貧下中農,他反問大家,東頂村,還有哪一家比老兩家更窮?正月十五元宵節,還有誰領著弟弟妹妹挨家門口撿胡蘿卜燈碗,曬幹了當飯吃?杜邦的這一條理由立刻被打垮,問題就在這裏:老三像老兩一樣窮,拐一個大簍子,跟著哥哥撿過胡蘿卜燈碗,為什麼不叫老三當團支部書記?說穿了吧——“造反派”一矛槍戳到實質——你是怕老三當了團支部書記,要奪你的權,你是怕貧下中農掌大權!
老三的革命熱情就此被激發起來。他還沒有娶到小秋雲做老婆,一心一意要當“文化大革命”幹將,發動了村子裏唯一的一場武鬥,在地裏幹活,他動手打了杜邦的老婆。因為杜邦老婆嘎嘎的,笑起來聲音很大,他認為走資派的老婆沒有理由如此發笑,她分明是在向革命挑戰嘛。混戰就在地瓜地裏展開,地瓜蔓把人絆倒,分不清哪是男人的腿,哪是女人的腿。杜邦夫婦、老三兄妹,扭打在一起,滿地亂滾,地瓜蛋和人蛋有軟有硬,老三的妹妹專揀軟的捏,下手捋住杜邦的蛋,把杜邦痛得哇哇慘叫,臉色煞白,徹底失去了戰鬥力,乖乖繳械。從此後,隻要有老三兄妹在場,杜邦老婆就不敢再嘎嘎大笑。老三娶妻,小秋雲和旭生手扯手走出滿地月光的胡同口,杜邦老婆知道了,也隻敢偷偷地高興,不敢造次。杜邦老婆深深地佩服老三的妹妹年紀不大,就能懂得男人最怕痛的地方在哪裏,一把逮住,死不鬆手。
老兩並沒有參加那場武鬥。他會用細嗓唱歌,擅打文仗,他即便跟柳弦子爭奪老嚴家第一美女嚴青青,也以文對文,柳弦子自拉自唱,他便用細嗓唱歌,打得再激烈,也不會流血,不能危及生命,蛋子無恙。對手溝水庫二期工程,老兩沒有參加,退出了與柳弦子爭奪嚴青青的戰鬥,絕不是因為他蛋子受傷不能參戰了,而是因為他的腿被冷水冰壞,行走不便,不能拉著大滾子飛跑,給水庫鋪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