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時候的他已經懂得，一直將笑容掛在嘴邊，偽裝也好，自欺欺人也罷，若是哭或者反抗，就會被變本加厲地欺負。所以除了麻木慣性的笑，他幾乎沒有了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很久以後，他依然喜歡笑，笑到肌肉酸脹，笑得悲從中來。他不得不笑，卻在笑聲中回憶起以往的真情流露，然後獨自難過。從此，他的快樂和悲傷永遠相連。
生活是一頭空虛的饕餮，殘暴無情地吞噬了他豐盛的血肉，留下梳子狀的弧度朝上的假麵笑容，白骨森森。
唐曉琳最後對我說，她雖然會辜負他對自己的喜歡，但一定會傾盡全力去幫他走出自卑自閉的迷障的。
【如果她很棒，不會很好追。如果她很好追，則不會很棒】
我提出要去探望下羅蓮母親的時候，羅蓮起初是婉拒的。她說：“我家裝修太慘不忍睹了，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我說：“唐宋寧他父親那樣的房子都見過了，還怕什麼啊！”
她的家也實在沒好到哪去，在城郊的最北部，每天出門要轉兩趟公車。麵積雖然小，但收拾得秩序井然，隻是光線有些幽閉罷了。蕭瑟的牆壁貼著她從小到大老舊的獎狀，雖然逢年過節母親便會用雞毛撣子將它們的灰塵驅趕得一幹二淨；還有那些笨重的彩電和藤條沙發……看得出她的母親是個極其賢惠的女子。庭院是與另外一戶人家共用的，還可以見到小城裏早已銷聲匿跡的一口井。唯一的不足之處便是，入口必經的那扇大鐵門總是開著，“隨手關門”的示意牌就跟“為人民服務”一樣形同虛設。所以後來，隔壁的人家幹脆養了一條惡狼狗，每天晚上就精神百倍地對著路過的夜行者吼，吵得他們睡不著覺。後來她因為這事和隔壁生了口角，雖然他們答應賣了狗，但現在也沒什麼往來了。
“完全沒有你描述的那樣不堪啊，我喜歡這個地方。”
“不介意你以後常來唄，順便做做免費勞動。”
洪巧銘給她聯係了一份房地產廣告部美工的活兒，每天開奔馳S600來接她上下班，弄得每個三姑六婆一遇到她母親就說，哎喲，女兒當初的香包是佛祖開過光的嗎，現在過上好日子了，總算苦盡甘來了！
她母親是個不太善於言語的人，隻能每次都尷尬地笑笑點點頭。
羅蓮說：“這些人都真他媽的虛偽，當初她上學時求他們幫忙照看一下母親的時候個個麵露難色，這個托辭說要帶小孩那個說要看院子的，後來她覺得求人不如求己，幹脆休了學在家照顧母親。現在倒好，人家看她鹹魚翻身了，上門的人也多了，嘮家常什麼的，孩子也不用帶了，院子也不用看守了，求辦事的也有，拉關係的更是絡繹不絕。”
如果說之前有些抗拒洪巧銘是生怕他們因為年齡差距太大最後免不了分手的下場，那麼現在我那點不成氣候的抗拒感也消了大半。不管怎麼樣，羅蓮以前過得實在太苦了，如果她當真能好起來，那也不失為一種上天的福祉與恩慈。
羅蓮說，她不是沒跟洪巧銘有討論過類似我擔心的問題的。
洪巧銘第一次接她回豪宅住的那晚上，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口。可是最後因為羅蓮臨時變卦反抗，他居然就真的沒有再動她。
她當時這樣對他說，“在我真正想清楚要和你在一起之前，你和我都還有選擇的權利。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但我也不想草率地和你一起，又離開，對你造成傷害。”
“為什麼，你心裏有別人？”
“那倒不是，隻是因為從小獨立慣了，一個人野成性，覺得那是最自由的形式，沒有牽掛，身邊有太多被感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朋友了，我不想邊嘲笑他們邊步入他們的行列；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對你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做愛。”
羅蓮說，她沒想到自己那麼無理取鬧的要求，洪巧銘不但遵循著做，還答應給她時間讓她適應和緩衝，看清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後過於早熟的她，覺得同齡人的想法她都看不上，再沒有一個成熟又成功的男人可以對她這樣好了。我誠惶誠恐，眼前這個富婆的錢包已經比唐曉琳的肚子還鼓了。
我記得有次我在某個論壇上看到的一句英文是這樣說的：If she'samazing，she won't be easy.If she's easy，she won't be amazing.If she's worth lt，you won't give up.If you give up，you're not worth it.
翻譯成中文便是，如果她很棒，不會很好追。如果她很好追，則不會很棒。如果她值得，你不該放棄。如果你放棄，則是你不配。
羅蓮說，就在我去她家這個周六的前一天，洪巧銘因公事出差去了有幾日沒來接她，幾個原本就不看好羅蓮的少婦立刻在她背後指指點點，“你看，那個有錢男人都沒來接她了。”“被打入冷宮了唄，這還不明擺著嗎？”“這就是不自量力的下場呀。”
……
各種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羅蓮的母親在屋內聽了很生氣，想出去跟她們理論，但羅蓮卻編了個拙劣的謊，說是她幻聽了。結果她母親咳嗽了幾聲，說你媽雖然拖著病軀，但耳朵沒聾啊！羅蓮扶她躺下，氣定神閑地對她說，放心吧，這種見風使舵的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我現在不會拿煙頭燙她們的嘴不代表她們日後不會自打巴掌！
有時候一些通俗得很土鱉的話用來總結陳詞反而是最有力道的。比如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當時我就告訴羅蓮，說這句話能流傳千古，我相信絕對不是沒有任何含金量的。
【感情是世間最恒久耐耗的能量】
有些事情的脈絡就像枯葉，在時間的酒釀裏由大眾擅偽的深綠轉為兔死狐悲的枯黃，脫離主體，水分盡失，落入低處，讓人得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上麵突兀而隆起的那一塊脈絡。
稽詩雅被狗仔拍到出入聲色場所的照片時，後麵還附了辨認度極高的粗體大號黑字，說她跟黑道的毒梟“廖大同”有私交，因為想徹底擺脫他的糾纏丟給他分手費反而被綁架的消息。報道裏說，在那個偏僻的地方，那裏的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訊基本靠吼。
那個記者為了這條獨家新聞也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比如臨走之前差點被斃。在他機靈地跳上了采訪車後一秒，車窗玻璃都被棍子打碎了……
警方將他們逮捕歸案之後，隔開了在不同的房間裏審訊。在深知廖大同個性會爆料出賣她減輕自己罪行的情形下，功敗垂成的稽詩雅也不得不承認，她當初為了迫害心腹之患顧帆遠，買通了K房裏負責運冰的師傅，在給我們送過去的冰塊裏加可卡因，然後看時機成熟撥打了匿名報警電話。
而當晚往酒裏加冰塊的，便隻有顧帆遠一人……
顧帆遠說，在發給我的報道視頻網址上，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麵孔。就是當初揍過他的那幾個人，是廖大同的爪牙，至於是誰指使的，可想而知。
這個曾經引爆無數話題和曝光率的媒體新寵，東窗事發時已風光不再。當看到記者問她，如果現在給你做訪談，你還會像以前那樣不耐煩地回答我們“這個問題已經講過N次了”、“這個你可以問我助理”之類的麼？
曾經也在她麵前卑躬屈膝過，而今語氣和神色裏頗有挑撥和嘲弄之意，我想起了羅蓮身邊那幫愚昧而冷漠的看客，忽然湧起一陣翻江倒海的難過了。這種人其實我們身邊有很多很多，他們亦正亦邪地扮演著各種觸類旁通的角色，讓人不寒而栗。
稽詩雅不愧是稽詩雅，她雖然長發被剃成了尼姑頭，穿著黯然神傷的囚服，但還是氣勢不減地伸出了高級指甲油還沒花掉的手給了對方一個響亮的耳光，“老娘就是關個十年、二十年，出來以後還是漂漂亮亮東山再起卷土重來，到時候再一個個做了你們這群勢利的狗！”
我看到，有好事的媒體拿這個事情去采訪祝昔陽，問他昨日合作過的親密搭檔如今鋃鐺入獄是什麼感受時，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很難過，她選錯了人生的道路，就應該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很多人開始反唇相譏他的薄情寡義，但我覺得，這便是最實實在在的他。我看著他撥開圍堵人群轉身瀟灑離去的背影，像暮春晨曦的霧氣，久久揮散不去。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個對任何事物都滿不在乎的傻丫頭時，嬌嗔地讓他摘下柵欄之外的那朵白玉蘭送給我。少年蒼白纖弱的手指被汁液浸潤成青黑色，我便對他施舍憐愛一般地說，真好，我太喜歡你了。
他指了指我被風凍得青紫的嘴唇，“我也喜歡你，但前提是你要先愛惜自己呀。”
在此之前，我已經一個人遊走了太久，靈魂沒有皈依，夢想也沒有存放在體內。就是因為他這一句話，我聽到心髒重新著陸塵埃落定的聲音。我知道最初的那個我，又回來了。
感情是世間最恒久耐耗的能量，給予人細水長流的溫暖與慰藉。而好的愛情，讓人看到希望且充滿願景，努力進化為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