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終,他都盯著我,目光像是從未認識過我似的。
“你怎麼在這裏?”他突然問。
我抿了抿嘴,“世子爺不來找奴家了,奴家就贖了身。”
他沉默,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麼,麵色很難看。
沈世子在我的小麵攤裏住了下來,每日用鍋灰抹臉,以躲避官兵的搜查。
但我總覺得挺委屈他的,特別是夜裏,他和我一起躺在“吱嘎吱嘎”的破木床上,以及每次吃飯,他盯著碗裏的素麵皺眉的時候。
他大概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的,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往他碗裏多放幾塊肉。
然後,沈世子的麵色更難看了。
他目光沉沉的看著自己碗裏的肉,又瞥了一眼我碗裏的素麵,黑著臉將肉全部夾給了我。
我感覺他生氣了,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夜裏,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狠狠的發泄了一番,精疲力盡了,才倒在我身上,胸膛上下起伏著,帶著輕微的喘息。
“王府有難了,我卻隻能躲在你這裏……”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澀然,“我是不是很沒用?”
“世子爺……”我想安慰他,卻一時間找不到什麼說辭。
“我叫沈昀楓。”他撐起身子,扳正我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他凝在我臉上的目光極其認真,像是要重新認識一個重要的人。
心髒跟著夜裏的燭火狠狠的跳了一下,我突然覺得,他的落魄,或許是老天爺給我的賞賜。
隻有他落魄了,才屬於我。
落魄了,才會想要記住我的名字。
“辛蘇,世子爺,我叫辛蘇。”我幾乎壓製不住那份竊喜。
“叫昀楓吧,世子爺這個稱呼,今後怕是叫不得了。”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的心情肯定好不到哪兒去,我又開始為自己剛才的竊喜感到可恥。
“辛蘇,你為什麼要幫我?”他問。
我想了想,折中道:“因為辛蘇是世子爺的人啊。”
他笑了一下,低低的,笑意極淡,像是看透了世態炎涼,“我有很多女人,可是出了事,她們都避而不見,辛蘇,隻有你願意幫我,為我打抱不平……”
“世子爺……”
“叫昀楓。”他難得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世……昀楓,”遲疑了一下,我問他:“王爺真的想要謀反嗎?”
他靜了一會兒,頹然,“我不知道。”
五
第二次往他碗裏放肉,我學聰明了些,他碗裏兩塊,我碗裏兩塊。
他果然吃了。
隻是吃到後來,他發現碗底還藏著幾塊肉的時候,麵色又鐵青起來。
空氣凝固。
我捏住筷子,一時不敢說話,等著他大發雷霆。
然後他放下碗走了,一聲不吭。
預料中的暴風雨沒來,我反而提心吊膽,生怕再觸怒了他。
等夜裏他氣消了些,我再試探的問起他,才知道,我的做法傷了他的自尊心。
沈昀楓是一個非常要麵子的人,認識到這一點後,我再也不敢往他碗裏藏肉。
他整日發怔,不知在想些什麼。白日裏過得越壓抑,天黑之後他就發泄得越瘋狂,好幾次歡好之後,他都泄憤似的把床板砸得“梆!梆!”的響。
好在,他還是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像是接受現實了般。
一晃兩三個月,小麵攤的生意竟然還不錯,連徐媽媽都跑來捧了一回場子,我著實意外。
她還是那樣,逢人三分笑,搖著一把美人扇,脂粉氣飄出老遠。
“樓裏的姑娘們說看到你在這兒開了家鋪子,媽媽我就來看看。”她笑著打量了一下我的鋪子,感歎道:“你這丫頭就是運氣好,沈王府那件事情,多少跟沈世子有關的姑娘都被牽扯進去了,就你,贖身最及時。”
她吃完最後一口麵,我沒收她的錢,心裏隻想讓她快些走,沈昀楓就在我屋裏,若是被徐媽媽撞見了,恐怕他性命不保。
徐媽媽省了麵錢,更歡喜了些,免不得就多提點了我兩句:“丫頭,趁著年輕,趕緊找個老實人嫁了吧,一個人過日子多苦啊。”
我隻管點頭答應,急著把她送走,也沒把她的話放心上。
且不說沈昀楓還在我屋裏這回事兒,就算我真要找個老實人嫁了,可這身子都破了,隻怕就算嫁的是老實人,人家心裏也會別扭三分的。
夜裏,沈昀楓難得沒有碰我,他安靜的躺在我身邊,呼吸綿長,像是睡著了。
正當我也準備睡覺時,他卻忽然叫我:“辛蘇。”
“嗯?”
“你想嫁人嗎?”他問。
想來他是聽到了今日徐媽媽的那番話。
“不想。”我道。
“為什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辛蘇嫁不了了。”
“若是我娶你呢?”他再問。
我心裏“突”的一下,下意識轉頭看他。
“辛蘇,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你願意嫁嗎?”他問得很沒有底氣。
我再一次覺得,他的落魄,果真是老天爺給我的獎賞。
沈昀楓要娶我,他居然要娶我。
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知道第二日我鬼使神差的買回了一匹紅布,才意識到,這一切是真的。
我們約好,等我做好了嫁衣,他就娶我。
有了這個約定,索性麵攤也不開了,我開始沒日沒夜的做衣裳,夜裏挑燈繡花也不覺得累。
三日,我用了三日的時間,將自己的嫁衣趕了出來。
趕完這件嫁衣的時候,天剛蒙蒙亮,趁著沈昀楓還在睡覺,我跑去集市上賣了酒肉。
好酒好肉,今日便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也不心疼。
“王爺一家被放出來了!”街道上,有人突然高喊一聲。
“怎麼被放出來了?王爺不是謀反了嗎?!”
“亥!說是被冤枉的!”
我隻覺心頭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來,下意識加快了步子往回趕。
沈昀楓果然已經不在屋裏了。
我看著床上亂糟糟的被子,悵然若失。
六
不知道我該不該感到慶幸,三五日後,沈昀楓來接我了。
他換回了華衣錦靴,未粘鍋灰的臉如以往那般俊俏,站在我麵前,恍若天神。
“……世子爺。”我下意識的改了口。
他這般穿著,我竟然不敢再直呼他的名字。
他麵上有笑意,俊朗的麵容漸漸與我記憶裏的風流世子重合。
“辛蘇,跟我回府吧。”他道。
我望著他,一時不知道該替他喜,還是該替自己憂。
沈昀楓將我安排在了王府的小院裏,偶爾會來我屋裏歇息一夜。
有幾次我想問問他,嫁衣已經做好了,你要娶我的事,還作數嗎?
但我不敢問。
沈昀楓的風流習性並沒有被上次的落魄磨滅,他依然在各個青樓流連忘返。
連他院子裏的丫頭,一個個都是可人兒模樣。
他落魄的那段日子,像是老天爺給我的一場夢,至他穿回錦衣華裳的那一刻,夢就該醒了。
是我貪心了,從前隻想待在他身邊,如今卻想得他一個名分。
我不著痕跡的藏好了嫁衣,順便收起了想嫁給他的小心思,整日在院子裏盼著沈昀楓來,直到某一日我發覺王府下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樣,才知道關於我的事情,外麵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不知是哪裏傳來的風聲,說沈世子在落魄的時候,被一個青樓女子救下了,如今這青樓女子就藏在王府內,京城百姓都在猜測,世子會不會知恩圖報給這青樓女子一個名分。
哪怕是個“妾”的名分,也足夠報這青樓女子的恩了。
可沈世子是老王爺的獨子,怎麼可能納一個青樓女子為妾呢。
我恍然,難怪他近日都不來我的院子了,想來沈昀楓應該是陷入兩難。
娶了我,王府顏麵掃地,以後“沈世子”這三個字可能會淪為笑話。雖說沈世子向來風流,但風流是一回事,娶了青樓女子,卻是另一回事。
可若是不娶我,怕是又會讓他冠上“知恩不報”這樣的罪名,“沒良心”這三個字對沈世子來說,又是一個名聲汙點。
據聞,老王爺已經因為這件事情,對沈昀楓動了好幾次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