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逃到天明,寇兵後梢漸稀,蘭英四下一看,隻有王老嫗、悟圓和他兩個徒弟未曾失散,獨不見了夫人。蘭英放聲大哭道:"我母親怎的不見,莫的不是被賊人傷了?母親若死,我何以獨生?罷,罷!不如爽利死了,免的活著受罪!"說罷,便望著一樹觸去。虧得王老嫗手疾眼快,跑上去一把扯住,說道:"小姐切不可自尋短計,萬一奶奶無恙,你先死了,豈不愈增他傷悲!"悟圓勸道:"小姐你今日幸得保全,這便是神天保護,如此看來,老奶奶也料想無患。賊兵過盡,奶奶自有信息,你何必這等短見?"蘭英被王老嫗、悟圓勸了這一番,方才收住眼淚。悟圓道:"此時賊人出沒,且不敢回家。這裏有一位周道人,是我的熟友,咱且同到他家歇息一會,擾他一頓齋飯,再訪問夫人的下落。"王老嫗道:"如此亦好,全仗師父攜帶。"於是悟圓遂領著眾人一同到了周道人家。周道人便留下他五人住了幾日,王老嫗便乘閑出於門外,逢著逃亂之人,即訪問夫人的音信。孰知訪來訪去終是訪不出個下落。蘭英見他母親無有音信,飯也不吃,隻是終日啼哭。悟圓道:"小姐你不用這等悲傷,此時賊已東去,路途漸平,焉知不是夫人先回家去了?到明日同到家中一看,便知吉凶。"蘭英道:"我如今望家之心甚切,倘母親先回,那時不見我麵,不知又是怎樣著急。隻求速速回家便了。"眾人正要打點回家,又忽聽的一個凶信,說是賊兵到了廣信,被巡按蕭淮發兵截住去路,賊人複回,據了青雲山敵抵官兵,山下民間房舍拆了一個土平,居人逃竄殆盡,此時竟成了一個戰場。蘭英聽了這信,大驚道:"這青雲山即在我的莊後,這等說起來,我無家可奔了。你們可以往別處去的,我乃閨門幼女,教我投奔何人?此時我母親多應是死,不如一同死了,到還斬斷些,咳!不想我一家之人竟是這樣結果。"遂一手扯著王老嫗哭道:"你孩兒一腔心事是你知道的。我也別無囑咐,我死之後,隻借重奶娘表明我的苦心。我水蘭英好命苦也!"說罷,越哭越慟,越慟越哭,隻哭的人人吊淚,個個傷心。王老嫗聽了小姐這話,明知他是為吳瑞生那樁事,礙著眾人不好說出口來,不由眼中也吊下淚來,勸道:"小姐,你如今隻宜往那好處尋思,別要往那不好處尋思。似你這等青春年少,如一朵花才開一般,後邊日子盡有好處。難得有老身在,我撫養你一場,我就是你的親人。你那事情我自然還你個收場結局,就是奶奶有些吉凶,似這亂軍之中,生死誰能保的?既到此地,隻得也是憑天安置。況老爺又無子嗣,止生你一人,你就是他的一點骨血,你若是輕生而死,究竟無濟於事,徒把你水門一脈絕了,有什麼好處?小姐你須三思。"悟圓道:"王奶奶俱是說的正話,小姐你的前途遠大,隻得要割情忍痛,以為後圖。"三人話未說完,隻見周道人進來說道:"適才那信息極的,如今家家俱要安排著南奔,就是此處也是住不穩的。"悟圓道:"此處離青雲山隻有數十裏地,不唯說是受賊人之害,就是那官軍來討時,也隻是拿著平民吃苦,隻恐那騷擾之慘還甚於賊人。我有一個師兄,叫做悟真,他在金溪縣白衣庵住持,到那裏有三百餘裏,不如我和王奶同著小姐投奔他去,那裏還可以避難。"王老嫗道:"你們都是出家之人,俺們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攪他?"悟圓道:"王奶奶說的是甚話?貧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該報答的。如今小姐陷在難中,難道就舍下你們我自己去吧?"王老嫗對著小姐說道:"師父既有這段意,我和小姐且從他到那裏權避幾時,待賊人平複了,然後再回家來。小姐你的意思還是何如?"蘭英道:"母親還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圓道:"如今亂軍之中,遍地是賊,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處尋奶奶的下落?
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細細訪問罷了。"蘭英此時心裏尋思著,欲待不去,家已殘破。欲待死了,又戀著吳瑞生,且覺徒死無益。正在是萬劍攢心,淚如泉湧,大哭道:"我苦命的母親,你幹養你女兒一場,你女兒不能做那喝海尋親的事,我蘭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贖了。"蘭英正哭到痛處,外邊忽傳賊人要來此處搶糧,大家出門一看,果見家家門首大車小輛,馱男載女,俱要安排著南遷。悟圓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別了周道人,領著眾人上路而行。
行了二三日,方才出離了凶地,漸漸安穩,別人還可,隻苦了蘭英。小姐生長深閨,平日在家時,就是一裏路也未曾走過,皮肉又嫩,金蓮又小,怎禁這跋涉之苦?隻行了二三裏路,腳心俱已踏破,又心緒不佳,受那風吹日曬,就是那容顏,比著今日已減退了許多,你道可憐不可憐?虧不盡悟圓是天生好人,不唯不嫌他帶腳,連一路盤費都是他一麵包管。這三百裏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大家到了金溪縣城內,悟圓訪問到白衣庵門首,使人傳報了,悟真出來,將眾人讓至禪堂。大家合十畢,分賓主坐定,悟真道:"賢弟一別六年,絕無音信,今日甚風兒將你吹來到敝庵?"悟圓道:"不為別事來,專來借貴刹避禍藏身。"悟真道:"聞的閔念四路經貴處,為禍甚慘,貴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圓道:"他如今據住了青雲山為了巢穴,我那裏數十裏地方竟成為兵燹之區了。"悟真向著王老嫗道:"此位老奶奶甚覺麵熟,好似會過一般。"王老嫗道:"師父忘記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貧僧眼力最笨,別了幾年便一時認不出。這位女娘莫不是蘭英小姐?"王老嫗道:"然也。"蘭英道:"弟子遭家不造,遠來相投,隻是赤手到此,無物相送,於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說那裏話!難得不嫌敝庵窄狹,屈尊貴體,我這裏粗茶淡飯也還勉力得將來,隻是褻尊不恭,望乞恕罪。"說完,悟真又問夫人福祉,蘭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說了一遍。悟真聽了,不勝歎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