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易姓字盛世際風雲 赴新任馹亭遇骨肉(2 / 3)

再說金禦史休秩在家,將近十年。自那年翠娟小姐被賊劫去,沒了音信,愈覺心事不佳,外邊諸事盡行推卻,終日在家觀書栽花。幸得年前金昉與趙、鄭二生俱鄉試有名,隻是未中進士,這也放下在他心上。自吳瑞生辭館去後,就請了趙、鄭二人與金昉伴讀。此時武宗晏駕,世宗登極,正是中興之主,政事一新。凡正德年間進言被遣官員漸次起用。一日,金公與趙、鄭二生在齋中閑敘,忽見管家慌慌張張從外跑來,見了金公磕頭道:"恭喜老爺如今又高遷了。"金公問道:"你如何知道?"管家道:"京中來人俱在門外,小的得了此信,故特來報與老爺。"金公道:"你領那報喜之人進來,我親自問他。"管家領命而去,不一時那報喜人來到,見了金公,磕了喜頭,遂將吏部塘報呈與金公看,報上寫著:"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金星,今特升江西巡撫,兼理營田,提督軍務,聞報三日後即走馬赴任,不得延遲。"金公將報看完,說道:"遠勞你們,且往前邊歇息。"一麵吩咐待來人,一麵安排賞錢。諸事方完,趙、鄭二人俱換上新衣來作揖賀喜,金公道:"老夫休秩家居,甚覺清閑。原不指望做官,亦不耐煩做官,今又蒙聖恩起用,隻得勉力效忠,報答皇上,但部文限的太緊,目下便要起程,心中實是不忍舍賢契而去。老夫愚意,欲得請二人同到任上,仍伴小兒讀書,靜養幾年,下科你三人同上京會試,又恐賢契不能離家遠出,不好啟齒,因忝在契間,隻得吐情實告。二位若肯離家許吾同往,即深慰老夫之願。"趙、鄭二人道:"老師言及於此,雖是師弟,真恩同父子矣。老師既要提拔門生,門生怎敢違命?今且暫別老師,到家安置安置,以便同老師登程。"金公送出二人,回宅見大人道:"我這番出去實非本願,但念女兒無有音信,意欲借此訪個下落。若非為此,吾亦告病不出矣。"夫人道:"倘上天憐念,使我骨肉重逢,也不枉相公重出去做官一番。"金公道:"若果遇了孩兒,完了他的婚事,你我之願便足,那時便告職回家,以終天年,再不向這烏紗中尋不自在了。"夫人道:"當進則進,當退則退,方是達人所為。"閑話不必太贅,話說金公為人沉靜安逸,神明獨運,為官不靠別人,臨行隻聘了兩個幕賓,隨行者隻有他至親三人,朋友唯趙、鄭二生,分外隻帶了數十個管家,一同上了路。行了一月有餘,將近江西地麵,那裏早有人馬伺候,金公俱打發回去,止許他到任方接,不許他出府遠迎。又著他先行牌一麵,示諭經過地方官員,一概不許他打探參謁,違者聽參。一日到了張橋驛,天色已晚,遂在此處歇下馬,用了晚飯,夫人宿在後邊,金公宿在前邊。睡到二更以後,隻聞店南邊有一婦人搗著砧杵,數數落哭的甚是悲切。金公仔細聽去,聲聲隻嗟薄命,口口是怨青天。從二更哭起,直哭到四鼓方住。攪的金公多半夜不曾合眼,心中思道:"此婦莫不是有甚冤枉事情,不然何為哭的這等悲哀?我今巡撫此地,正當為民洗冤,到天明時節不免喚那婦人來問個端的。"安排定了,次早起來喚店主人作發道:"本院既宿在你家,閑人即該屏出,為甚著一婦人在我耳旁啼哭一夜,攪的本院一夜不曾得睡,是何道理?"店主道:"此乃南鄰婦人哭泣,與小人無幹。"金公道:"你去叫那南鄰來,我問他。"店主領命而去,見了南鄰,說道:"夜來我家宿的像是新任撫院老爺,說你家有一婦人啼哭,吵的他一夜不曾睡覺,此時雷霆大怒,著我叫你去,親自問你。快跟我去回回,回得過便好,若回不過,隻恐沒有什麼好處。"鄰人聽了這話,就如高山上失了足,大海中覆了船一般,嚇的麵如土色,說道:"這不是禍從天降?被這婦人害了我也。他遂夜這樣嚎咷,畢竟嚎咷出這場禍事來,方才是個了手,說不得苦我同你見一回去。"遂同店主來見了金公,鄰人便磕下頭去,說道:"者爺喚小的來,有何吩咐?"金公道:"你就是此店南鄰麼?"鄰人道:"小的是。"金公變色道:"本院宿在此馹,誰不知道?你為近鄰,又當小心。竟縱一婦人,著他啼哭一夜,這等大膽!你有何話說?"鄰人道:"小人無知,觸怒老爺,罪該萬死。但這婦人原是小的,他夜夜是如此啼哭,夜來小的不曾在家,沒人止他,竟衝犯了老爺。還求老爺寬恕。"金公道:"那婦人為甚事情,夜夜如此啼哭?"鄰人道:"小的也不知他為甚事情,老爺若根問他由來,除非問那婦人。"金公道:"你去叫那婦人來。"不一時,來人將那婦人領到。金公問道:"你這老婦啼哭半夜,卻是為著甚事?"那婦人聽金公問他,眼中不覺撲簌簌吊下淚來,哭道:"小婦人之苦,在老爺近前一言難盡。"金公道:"你莫不是有甚冤屈事情?我就是你江西新任巡撫老爺,你若是有甚冤屈事情,不妨直說,本院自能替你洗冤。"那婦人道:"小婦人原莫有什麼冤屈事情,就是冤屈,也是冤屈到自己身上。"那婦人道:"小婦人母家姓黃,父親曾做到兵部尚書。將身嫁於南康府水知府為妻,不幸早死,又苦終身無嗣,一生一世生了一個女兒,上年閔念四劫掠南康,同女兒出門避兵,夜間失散,至今音信全無。以後賊人據住青雲山,家中房舍盡被賊人拆毀。到如今欲歸無可歸,欲去無可去,一身孤苦,將托何人?千思萬想,又別無生路,不得已,托人說合,將身賣於蔣姓,晝間替他做飯,夜間替他浣衣。因思當日出身何等貴重,今竟與人為奴為婢,每至清風夜月,思前念後,不覺慟由心起,淚從眼落,唯付之一哭,悲吾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