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開元寺(1 / 3)

蔣紀新

開元寺在西安具有特殊的知名度。雖然此寺50多年前已毀圮不存,卻至今常被人們提及,因為它位於東大街鍾樓東南角繁華鬧市,當年既是著名寺院,也是這一帶的地名,西安人以此地早在唐代便有這座寺廟而引以為豪。這一點,從前些年開元商城落成開業時興高采烈的宣傳中還能看得出來,這個西北最大的綜合商業中心因建在開元寺故址而得名。最近看到賈平凹先生的《老西安》一書中有開元寺的照片,其下照例也有“開元寺始建於唐開元年間”的文字說明。

為什麼說是“照例”呢?在我的印象裏,人們每當提及開元寺,總要說它自唐代便建在此處,因此,開元寺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曆史坐標。人們一向以為唐代長安城的開元寺建在此處,反映出許多人以為唐長安城這一區域也如同今日車水馬龍的景象。

我想從考證昔日開元寺址的角度切入,也許有助於糾正人們對唐長安城這一區域的錯誤印象。

(一)

開元寺並非西安獨有,唐代時天下諸州各有一座,其中有的至今尚存,如福建泉州的開元寺。開元,是唐玄宗時的年號。開元寺以玄宗這一年號為名,與唐玄宗及開元年間具有某種關係自然顯而易見。

問題在於:開元寺與唐玄宗及開元年間究竟存在什麼關係呢?

據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畢沅編纂的《關中勝跡圖誌》一書記載:“開元寺在鹹寧縣治西,唐開元中建,故名。後殿有玄宗真容。開元二十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玄宗於延慶殿與興勝先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座。”在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編纂的《鹹寧縣誌》中,也有措辭基本相同的記載。

雖然《關中勝跡圖誌》與《鹹寧縣誌》兩書均未說明上述說法的來源,好在現存於西安碑林的《大開元寺興致碑》提供了答案。在這塊碑石上,刻有“開元二十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等文字,與上述兩書說法恰相吻合。據碑文說:金貞佑四年(1216年)僧澄潤將此文書於寺壁,為防歲久泯滅,乃於元延佑六年(1319年)移刻於碑,以告後人開元寺之由來。這就是碑文之說的最早源頭了。

這則記載可謂要言不繁,雖隻有短短幾十個字,卻已包括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起因、結果等各種記述要素,不僅把西安開元寺的來曆交代得毫不含糊,附帶也解釋了全國各地之所以有一批開元寺的原因,聽起來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使許多人深信不疑並流傳至今。

但是,能夠自圓其說並不等於確有其事,刻在碑石上的文字也並不等於史實,隻有拿各種唐代史料與之認真比較、分析與鑒別,才能判斷其真偽是非。

碑文之說不見於任何史籍記載,那麼,它會不會是被史籍遺漏了的史實呢?這種可能性存在的起碼前提,應當是其涉及的曆史背景與已知史實相符。然而,稍加比較便可發現,碑文之說與曆史事實格格不入。

首先,碑文中“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之說,與唐玄宗一貫的政治態度背景史實不符。在中國古代,一個政權所持的宗教態度實際上是其基本國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唐王朝建立後,唐高祖李淵便確立“崇道抑佛”的基本國策,奉道教教主老子(李耳)為皇族祖宗,曆太宗、高宗而不改。後來,武則天出於改朝換代的政治目的,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崇佛抑道”,佛教勢力一度惡性蔓延,並為這位女皇帝改朝換代的圖謀搖旗呐喊。唐玄宗登台後決心撥亂反正,大力“崇道抑佛”,態度針鋒相對而且鮮明激烈。據多種史籍記載,他曾多次“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自開元二年(741年)起,頒令“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如果碑文所載確係事實,便意味玄宗後來的政治態度發生重大改變,各種史籍絕不會疏漏不載,然而在為數眾多的唐代史籍中,卻沒有任何關於此事的記載。

其次,“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的說法,也與唐玄宗終生虔誠信奉道教的背景史實不符。唐玄宗的信仰是否如碑文所說,從開元二十八年(739年)之後有所改變呢?沒有。從曆史記載看,唐玄宗信奉道教不僅始終如一、堅定不移,而且日益虔誠乃至進入癡迷狂熱的境界。

據《資治通鑒·唐紀三十》載:開元二十九年(740年),“上夢玄元皇帝(即老子)告雲:‘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餘裏,汝遣人求之,吾當與汝興慶宮相見。’上遣使求之周至樓觀山間。夏閏四月,迎置興慶宮。五月,命畫玄元真容,分置諸州開元觀。”——由此可見,玄宗並未如碑文所說自前一年起改而“歸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