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以前在雪地燃起一堆篝火,離林子不遠。
那時節,在做一件什麼事情已經忘記了。燃篝火是在事情的開始,也許是結束之後或中間,但這與雪和火無關。
天空鬱鬱地降雪,開始是小星雪,東西不定,像密探,像飛蛾,像悲涼的二胡曲過門前揚琴的細碎點拂。散雪試探著落在河岸的鵝卵石上,落在荒地如棄屍般倒伏的衰草的莖葉上,落在我臉上甚至凝不成一滴露水。
我坐在楊樹的樹樁上,看天空越發陰沉的臉色。雪成片兒了,急急而降,像幕側有梆子驟催。鵝毛雪應該是這樣,使人看不出10米外的景物,郵票大的雪片一片追著一片,飛鑽入地,像搶什麼東西。不知一片雪由天而落需要多少時間。地麵白了,因而不荒涼。樹枝分叉的角度間也垛著雪。秋天翻過的耕地,如半尺高的白浪頭。
我到林裏撿幹柴火,找一處開闊地攏火。我把皮襖脫下來當掃帚清理一塊地,掏出兜裏的廢紙引火。初,火膽小,不敢燃燒,經我煽動鼓吹,慢慢燒起來。幹柴火剝剝響幾聲,火苗嫋娜扭捏,似乎於雪天有什麼不妥。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聲下蛇一樣妙曼低回,我不斷扔幹柴,火像集體合唱一樣坦蕩地燒起來,莊嚴典雅。
在篝火的上空,仿佛有一個拱形的金鍾罩,把雪隔開了,急箭似的雪片仿佛落不到這座火宮殿上。我默默看著火,透過火的舞蹈競看不到雪的身影了,如同透過雪的身影看不到樹林的背景。
想起一位法國人說的話:“火苗總是背對著我。”當你在野外觀察篝火時,的確覺得火苗是背對著你。它們手拉手跳呼啦圈舞,最得意那束火苗扭著頸子。
篝火不時坍下來,炭紅的樹枝掛一層薄灰。火堆邊緣的泥土融化了,黑黑的如感動的麵孔。土地也許認為春天來了,因而蘇醒,用潮濕的眼睛看我。
黑濕的土地和雪形成圓的邊緣,彼此不進不退。我的篝火仍然不知深淺的高揚,它們也許幻想可以把雪止住吧。
在火周圍,雪片仍然肅穆降落,仿佛問題很嚴重了。雖然惹不起火,但該下還是要下。那些不幸跳入火裏的雪片,是驚是喜呢?但雪們誰也沒想到這時候大地上竟有一堆火。那時,我穿著白茬羊皮坎肩,腰紮草繩,坎肩裏是誌願軍式的絎豎線軍棉襖。我坐在樹樁上,用木棍扒拉著篝火,也許在想家,也許在揣測愛情。總之,我現在已經忘了,那是知青時候的事。
火勢弱了,火苗一跳一跳。雪片壓下來,落在炭上遂成黑點,伴著微小的聲音。我懶得再去弄柴火。雪最後把灰燼覆蓋,一切歸於平靜。
往回走的時候,我發現雪已淹沒了大頭鞋。抬眼,身後不凍的茫古木郭勒河在夾雪的兩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緩湧流,間或浮溢白霧,仍有廣大的悲涼。
許多年之後,在辦公桌前填什麼表時,麵對“業績、貢獻”一欄,我真想填上:“在雪地裏點起一堆篝火。”
下雪時,我仍有這樣一種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