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是一天化的。春節過後,雪有步驟地減少。大街的、馬路牙子掖著的、樹坑裏的雪如按計劃撤退的士兵,一塊塊消失,空氣濕潤。西牆和北牆角的雪比煤還黑,用鐵鍬掏一下,才見白心。環衛工把雪掏出撒在大街上,像撒鹽。我忽然想起,冬天_直有雪,地麵被雪覆蓋了兩個多月,麻雀到哪裏覓食呢?
我從不清楚城裏的麻雀靠吃什麼活著,草和草籽被雪覆蓋了,它們吃什麼呢?飛行消耗的熱量比行走更大,沒看到哪一隻麻雀在天空像慢鏡頭一樣飛,也沒看到哪隻麻雀餓得一頭栽下來。實話說,鳥栽下來,人也注意不到。
麻雀一定掌握好多秘密,比如在大型超市的門前,有兒童撒落的麵包屑,或者它們熟知沈陽市皇姑區有多少賣糧食的門市。鳥們了解鳥的秘密。人不妨養成這樣一個習慣,在外衣兜兒紮個小眼,臨出門抓一把小米放兜裏,邊走邊撒。大街上——即使是零地——隱隱約約看得到瑩黃的小米粒。商店門口,這位白發西裝的男人走過,身後有一點小米;那個燙發時髦的女人走過,小米落在腳印上。
雪化了,我看天空的麻雀越來越少,說實說連一隻麻雀都沒看到。我希望立刻有人糾正我,說麻雀數量並沒少,它們飛到了鄉村的田野。天道厚樸,給一蟲一鳥留出了生路。
都說人乃萬物之靈,靈在哪兒?人會造火箭,會給心髒搭橋,會作曲,這一類機巧的事情是萬物之靈的例子,可火箭與曲都不是我們造的,是別人。搭橋也是別人搭的。應當說——極少的人是萬物之靈,多數人像泥土一樣平凡。如果人真的那麼靈,能不知道大雪遍地,麻雀是怎樣活下來的嗎?
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據說月亮圓的時候釋放了許多能量,人卻察覺不到。驚蟄這一天,小蟲身體像被引爆了一樣,騰的翻過身,人也沒察覺。冬至與夏至這兩天,是天地的大事情,人跟沒事一樣。人覺得股市樓市才是大事。
巴赫的音樂裏藏有多少秘密?我們感覺得到卻說不出。耳聽旋律與織體環環相扣如流水一般流走了,啥也沒聽出來。我讀巴赫的樂譜,想找一些蛛絲馬跡,找不出來。聽,它們是銅牆鐵壁,聽不出頭緒。巴赫的音樂像DNA的圖譜一樣嚴密。我甚至懷疑世上是否有過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這個人。如果沒這個人,這些音樂是從哪兒來的呢?他的帕蒂塔(德國組曲)、他的小提琴與人聲的奏鳴曲是從哪兒來的?巴赫的後人今天在哪裏?能跟他們合影留念嗎?這裏麵的秘密比麻雀在雪天覓食還複雜。
早春的雪化了,水淌進樹坑,夜裏又結冰。樹坑裏的冰片不透明,像宣紙一樣白。結著氣泡的圓,一踩就破了。冰比煎餅還薄,在早春。
春天伊始,土地暴露了不知多少秘密,每株草冒芽都泄露了一個秘密。老榆樹像炭那麼黑,身上結碗大的疙瘩。它們頭頂飄著輕軟的細枝,像禿子顯擺剛長出的頭發,這是柳樹的秘密。人坐在牆邊曬太陽,突然見到一隻甲蟲往樹上爬,真嚇人一跳。在花沒開、樹沒綠的早春,它是從哪裏來的?冬天裏沒這個甲蟲,春天還沒到。會不會有人從海南捉來這隻蟲,裝進口袋,坐飛機飛回東北,偷偷放在這棵樹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