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變化是他們這些年眼巴巴可望而不可即的呀!
所以,張式春和周雪影都倍加珍惜。
然而,幾個月後,張式春所開的汽車的中軸突然出現一道裂紋。這道裂紋隻是依稀可辨。如果不是張式春對汽車格外注意擦洗和檢修,一般是難以發現的。
滿載貨物的汽車沒日沒夜地跑,許多地段路況凹凸不平,整個汽車像夯似的被拋起又被按下,斷裂中軸的事兒屢見不鮮。
張式春根據多年的經驗判斷,覺得中軸的裂紋屬於輕度損傷,焊接一下便無大礙。再說,上麵提出的口號是“鼓足幹勁,大幹苦幹,一天等於二十年”,要是把汽車中軸出現裂紋的情況報告給站裏的領導,把汽車送到修理廠焊接,少說也需要四五天時間。這樣不僅影響運輸任務的完成,而且個人的經濟收入也因此受損。
於是,張式春利用運送物資的中途休息間隙,找了個修理站,將中軸的裂紋焊接好。
可是,過了兩個多月,在中軸的焊接部位又出現了裂縫,並且比第一次的裂紋要明顯得多。
怎麼辦?
張式春思索有頃,認為這次的裂縫雖然較之第一次的裂紋對中軸的損傷要大,但隻要焊接一下仍不會出什麼問題。於是,便又來了個如法炮製。
就在這時,蔣英柱出事了。
張式春聽說後,臉嚇得煞白。
蔣英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蔣英柱的犯罪行為是:他所管轄的運輸站發生了一起車毀人亡的惡性事故。上級調查組用階級鬥爭的放大鏡經過“順藤摸瓜”,發現蔣英柱過去曾是國民黨輜重部隊的汽車兵,便被視為“隱藏在革命隊伍裏的階級異己分子”,從而將其打成“現行反革命”,開除公職,遣送回原籍,交給當地政府和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
張式春的心像被什麼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又空又疼,還有一種惶恐中的迷茫和困惑。
眼下,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去年剛剛進行了聲勢浩大的“反右”鬥爭,幾乎一夜間揪出成千上萬個妄圖“推翻共產黨領導”的“右派”;同時,據報刊和電台宣稱,在台灣的蔣介石,瘋狂叫囂要反攻大陸,不斷向東南沿海空投武裝特務,還派U-2高空偵察機到大陸進行軍事偵察,搞得大陸秣馬厲兵,枕戈待旦,全民皆兵。據有人透露,上麵有精神要對原在國民黨部隊的人嚴加注視,以防沉渣泛起,與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圖謀裏應外合。
蔣英柱無疑是在這種政治背景下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
可是,運輸站發生車毀人亡事故,與蔣英柱這個當站長的究竟有多大的直接關係呢?汽車又不是他駕駛的!如果說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隻是從領導者的角度,說明對本站的駕駛人員的安全觀念教育不夠,充其量給個處分或者免除領導職務而已,總不至於他這個當站長的指使那個司機拿自己的性命去人為地製造車毀人亡的事故吧?況且,這輛汽車上裝的是農產品又不是軍火。
這是一件冤案!
耿直的張式春為蔣英柱蒙受的不白之冤憤憤不平。
就在蔣英柱離開運輸站時,張式春不但不怕沾包地送他,而且還鬥膽當著別人的麵兒送給他十元人民幣作為盤纏。
這就為張式春的厄運埋下了難以補救的禍根。
不久,張式春駕駛的汽車的中軸出現了第三次斷裂。
這一次張式春依然想自己焊接,卻沒有成功。
無奈,他隻得報告給運輸站的新領導。
誰知,新領導來了個“親口吃梨子”,看罷中軸的斷裂處,那兩條倒八字眉驀地吊起,聲色俱厲地質問:“張式春,你老實交代,過去中軸斷過沒有?”
張式春據實回答:“斷過。”
“幾次?”
“兩次。”
“過去你給哪個領導報告過?”
“哪個領導都沒有報告。”
“你為什麼不報告?嗯?!”
“因為我覺得是輕度損傷,自己焊一焊就沒事了。”
“你還想騙人?嗯?!”新領導牙一齜,樣子凶得像個東北虎,大聲咆哮道,“如果你不是有意破壞,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自作主張呢?現在是事實勝於雄辯,中軸斷送在你手裏了,你不是有意破壞是什麼?”
張式春感到大事不好,嘴唇嚇得哆哆嗦嗦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新領導結合張式春和蔣英柱過去同為國民黨部隊人員,如今又與蔣英柱相繼“製造”了車毀人亡和斷軸事件的情況,認為這是“有組織、有計劃的反革命破壞活動”,張式春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開除出運輸站,責令其回原籍勞動改造。
“你……你真作孽呀!”周雪影聽罷氣得直跺腳,哭訴地說,“實指望你到了金華,有了工作,我們一家人從此能過個舒心的日子了,可你又出了這樣的事兒,要叫生產隊幹部和社員們知道了,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呀?”
張式春見周雪影雙手捂麵,兩個肩胛一聳一聳的,哭得很傷心,他懊喪地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夜,張曼新一家人幾乎都沒有睡。
夜的混沌和冷瑟在屋裏充斥,在一家人心裏發威。四周是那樣的沉寂,仿佛整個蒼白的夜空都在蚊蟲顫抖的哭訴聲中戰栗。
轉過天來,張曼新家往日的歡聲笑語不見了,一家人臉上似乎一夜之間掛了霜。一家人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吃飯,居然連曼君、曼林去上學都是默默地,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心裏都一片沉重。
這沉重源於周雪影與張式春“攤牌式”的談話所涉及到的一個嚴肅問題:即要張式春獨身一個回青田三溪口村。
起初,張式春叫苦不迭,臉上的神色驚愕中滿是悲苦。
是呀,怎麼會不叫張式春發自內心感到驚悸呢?
他倘若孑然一身回到青田三溪口村,雖說可以腆著臉與父母一起生活,但由於父母已年邁體弱,加之原本就不歡迎他,日子可怎麼過呀!他每天到田裏幹活,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冷屋子冷床,衣服髒了要自己洗,破了要自己補,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又叫誰伺候?進進出出,形單影隻,得不到妻子的溫存,享受不到家庭的溫馨。冷清,寂寞,苦悶,孤獨!可是,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夠熬出頭呢?一年?兩年?或者三年五載?
為此,張式春問過周雪影:“我、我什麼時候回華表?”
周雪影不動聲色地答:“說不準。”
說不準豈不意味著無限期?
於是,張式春再三要求周雪影叫他留下來。
然而,周雪影對叫張式春一個人回三溪口村的態度卻是板上釘釘。
那麼,是不是周雪影不講夫妻情義,是鐵石心腸呢?
否。
其實,周雪影此刻的心裏也在嗚咽,也在悲泣。
但是,她不這麼決斷不行呀!
本來張式春曾為國民黨部隊的軍官,這次又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全家人肯定會受到株連。除了張曼新以外,曼君、曼林和曼萍都在上學,將來無論是升學和工作都要受到影響,張曼新上不了中學不就是前車之鑒麼?再說,周玲和古炎夫婦都是人民教師,是國家公職人員,家裏“窩”著個“現行反革命”,在這種特殊的年代,怎麼會不受到株連呢?
故而,周雪影權衡利弊,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為了妹妹和妹夫,隻得橫下一條心,叫張式春一個人回青田三溪口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