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周雪影也知道,張式春一個人回青田三溪口村,孤苦無助,困難一定很多。但是,為了孩子,再苦再難也得忍著呀!
父母為孩子什麼都可以舍棄。
父母因生了孩子使生命得到延續。
父母因生了孩子使夫妻感情下了地獄。
父母大都為了孩子而活著。
最後,周雪影與張式春經過三四天拉鋸似的交談,張式春隻得含悲忍怨地同意回青田三溪口村。
這天夜晚,灰蒙蒙的天空掛著一彎冷月。野馬般的烏雲,馳來蕩去,不時將那彎淚滴般的冷月罩住,使夜空變得愈發慘淡、蒼白和悲涼。
突然,在張曼新家的木板門上不知是爬著一隻蝙蝠還是一隻大甲蟲,“嘎吱嘎吱”地在咬噬著什麼,於萬籟俱寂的深夜中像老鼠啃瓷器一樣,使人覺得心裏被刀子刮一樣難受。
一直沒有入睡的張曼新惱怒地想翻身下床,衝到屋外,將這個可惡的雜種抓住撕碎。可是又一想,不能起來,那樣會打斷父母臨別充滿傷感的談話。
不知什麼時候,張曼新睡著了。
驀地,“劈劈叭叭”的雨點擊打麵頰的痛感,使張曼新猛地張開眼簾。
“呀,是父親的眼淚!”張曼新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已經穿好衣服的張式春,又俯下身子,在熟睡的小兒子曼林額頭吻了吻,又在女兒曼君和曼萍的臉上親了親,兩行熱淚像屋前的河水,無聲無息地流淌。
張式春以無比眷戀的目光看了看兒女,又看了看似乎酣睡的周雪影,壓抑悲傷地歎息一聲,遲鈍而不堪重負地背起一個小行李卷,手拿一把黃油布雨傘,打開沉重的木板門,然後又回頭看了看屋裏,神色黯然,滿臉淒楚。
張曼新覺得在父親張式春邁出門的一瞬間,母親周雪影翻了個身,似乎要起床但卻又躺著沒動,隻是隨著翻動身子時床板發出的“嘎吱”聲依稀伴有一聲無奈的歎息。
母親為什麼不起床送父親?是她這幾日一連幾個夜晚與父親長談過於勞累而沒有驚醒?還是送父親怕叫外人看到?此時的張曼新心裏恨他母親,感到母親對父親太絕情。
總不能叫父親這麼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離開華表村呀!
清晨,外麵的天氣那麼涼,父親不但沒吃頓離別飯,就是連口熱水都沒喝,是空著肚子上路的呀!媽媽呀,媽媽呀,難道您就這麼忍心讓父親走麼?
張曼新想到這裏,鼻子一酸。
他急忙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見張式春已經走過橋頭長著一棵古樟樹的小橋,便撒腿追了上去。
張式春乘船的碼頭叫汀田,距張曼新的家不到三華裏。
張式春在剛離開妻子兒女時,步履很沉重,可是當他拐過小橋,腳步突然加快,似乎生怕一旦叫村裏人看到問起來說露了嘴。
當張式春接近汀田碼頭時,兩條腿驟然被張曼新一聲淒厲的呼喚釘在了原地。
“爸爸——”
淒厲的喊聲在冷瑟的清晨格外震耳。
“曼新!”張式春驚喜地一個急轉身,見張曼新氣喘籲籲地追上來,連忙迎上去幾步,定定地看著兒子,“你怎麼跑來啦?”
張曼新忍著嗚咽說:“爸,我來送您。”
“誰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偷著跑出來的。”
“兒子,爸爸的好兒子!”
“爸——”
張曼新與張式春抱頭痛哭。
但是,以理智戰勝感情的張式春強行抑止住悲傷,擦了擦眼淚,叮囑地對張曼新說:“曼新,爸爸為什麼一個人回青田,你大概也知道了。你千萬不要怪你媽,她叫我離開你們,是怕因為我的問題牽連你們,完全是為了你們好呀。唉,幹不怨萬不怨,都因為爸爸的命不濟,也太不給你媽作臉了。你媽看不起我,你外婆和你姨媽也看不起我,我在華表成了個多餘的人。”他說到這裏仰麵朝天眨眨眼,把滿眼的淚水咽到肚裏,嗓子沙啞地接著說,“孩子,爸爸告訴你,我這大半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也沒犯過共產黨的法,爸爸太冤枉,死也不會瞑目呀!”
“爸,我知道。”張曼新睜著淚眼看著父親,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
張式春控製不住傷感地欷欷著,充滿悲哀地說:“孩子,你一天天大了,要記住,華表不是我們張家的久留之地,以後如果有機會,就遠走他鄉吧。”
“嗯,嗯。”張曼新用力地點著下頦兒,似乎把父親對他的囑咐一字不落地咽到肚裏。少頃,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爸,寧夏在什麼地方?”
張式春聞聽一怔:“你問這個幹什麼?”
張曼新告訴張式春,他在莘塍鎮看到一條大標語,上麵寫著“廣大青年要響應黨的號召,支援寧夏回族自治區社會主義建設”,並且他還看了一個新聞紀錄片,叫《軍墾戰歌》,自己想報名支援邊疆。
“給你媽說過嗎?”張式春不禁問。
張曼新答:“沒有。”
“還是給你媽媽說說,聽聽她的意見。”張式春接著告訴張曼新,寧夏在我國西北方向,南宋時稱西夏,愛國名將嶽飛的詩《滿江紅》中“踏破賀蘭山缺”的賀蘭山就在寧夏。至於寧夏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他沒有去過,說不上來。
“爸,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寧夏是窮是富,是好是壞,我都想去闖一闖,總比在華表受歧視強。”張曼新說這番話時,緊緊咬著牙幫骨,兩腮暴起一道石岸般堅實的肉棱子,一副慷慨悲歌的神態。
張式春見張曼新決心已下,不無悲愴地說:“孩子,你要到了寧夏,孤身一人,可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呀!寧夏與浙江相隔萬裏,爸爸也幫不了你什麼。不過,你要不走,在華表生活下去也難呀!孩子,那你就逃命去吧!”說完,重重地垂下那雙備嚐磨難和辛酸的眼睛,紅著眼圈,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
“爸,您一個人回三溪口村,要保重身體。日後我要在寧夏呆住了,就接您過去。”
“孩子,多虧你一片孝心!”
“爸——”
“孩子,我走了,爸爸對不住你們呀!”張式春垂著手,一臉負疚之色。
“爸——”
張曼新見父親轉過身去,感到從此他和父親將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這種生離比死別還令人難以忍受呀!他忽地跑過去,抱住張式春,放聲大哭。
“曼新,我的好兒子呀!”
“爸爸——”張曼新爆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哭叫。
父子二人震天動地的慟哭在一起,異常慘烈,哀痛至極,撕人肺腑。
四年以後,張曼新將處境艱難的父親張式春接到寧夏前進農場工作。身心交瘁的張式春於一九七七年夏天因公逝世在西北黃土塬上,走完了他悲苦淒涼的一生。
父親去世後,張曼新將張式春的骨灰盒抱回家放在自己屋裏。他覺得父親的大半生太孤獨,他要陪伴父親幾日,對父親的在天之靈盡兒子的幾分孝道。他怕父親冷了,就把骨灰盒放在被子裏,與自己的身子貼在一起。
農場的夜晚,除了偶爾響起幾聲狗吠,似乎整個世界都死了。依稀間或有噝噝沙沙的聲響,空靈,縹緲,似高天的遠風,似大漠的沙動,又似玄妙的天籟,在夜的祭壇上奏出一首悲切的挽歌。
張曼新告訴筆者,在汀田碼頭與他父親分別時,是不會想到將來把他父親接到寧夏並且他父親會很快與世長辭的。這或許叫做談話中的時空轉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