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碗白的月光(2 / 2)

前麵是河水好嗎?

前麵是俄羅斯的白夜多好。夜而又白,我們跳舞吧。像南非的祖魯族黑人一樣,自己跳自己的。在南非,跳舞是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用屁股的扭擺而使革命成功,真是匪夷所思。

還有什麼嗎?

有,黑琴說。

關於語言。愛因斯坦是人類語言的反叛者。他用物理學語言揣摩上帝的想法,又居然成功了。孟德爾用生物學語言、牛頓用數學語言、馬克思用經濟史學的語言,惠特曼用草葉的語言,毛澤東用中國農民的語言,紛紛挑破了自天垂下的藏蕩塵蟎的帳幔,以劍。

接著說,夜深了。

深夜並不是隧道。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越黑越美麗,這是黑種人在本世紀60年代的名言,正如有一家著名的由黑人辦的反種族歧視的刊物《黑檀》。

血,在人身體裏是紅色的。人們如果希望看到血在身體裏是怎麼的紅色,就閉上眼睛,對著太陽。雙眼紅濛濛的,那是你的血在血管裏流淌。

在身體之外,血會很快變黑。如同被燒焦了。它們想消失逃逸,想把自己變成花崗岩的印記,那就是黑,而不可能是別的顏色。

夜深了,藤蘿披掛在樹枝上,如帶如網。樹們仍然高舉著手臂,攥著葉片或鬆葉伸向天空。樹,你們在夜間不妨把手臂放下來。即使舉著,天也看不到。沒有光,也不會合成葉綠素。

樹不睬,大大小小的樹無不舉著手臂,讓手臂再分出手臂,向上。

而我黑琴希望像一頭黑牛一樣在溪邊飲水。

水花在鵝卵石與修長的水草間連蹦帶跳地走來了,黑牛把頭低下去,嘴探入水裏。

我盼望像牛這樣喝水,讓水流過我的口唇。唇齒之間的水如風一樣掠過,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知道,口腔對於水的渴望勝過肚子。人渴了,實質上是一種昏迷。他要喝水,但不知為什麼喝水,或者不知道把水喝到哪裏。這不僅因為人體的百分之七十是水,血液亦由水組成。人要把水喝到肚子裏嗎?好像不是。為了把水尿出去嗎?使人如同一個過濾器。

人的確是個過濾器。

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

吃,然後拉。喝,然後尿。難道要證明糧食是糧食,水是水嗎?這用得著你證明嗎?你們把好東西都糟踐了。萬物由你們過濾而成為糞土。

一穗玉米多美麗呀,像珠寶爬在石柱上,掰開,如小瓣的菊。人把它們給吃了。當美麗的公鹿轉過頭來時,人立刻知道吃掉鹿茸。人深知什麼最好吃,甲魚的裙、熊掌、雞脖子,用虎骨泡酒,把鹿鞭研成末喝下去幹別的女人。人就這樣過濾著萬物。

聽說有人開始喝尿了,這倒是一個好消息。在日本和台灣有人飲尿。日本人早就應該喝尿,這樣可以增加責任感。

水,我喝你。

我渴了。

雖然我鬧不清到底哪裏在喝。

在英語、德語和蒙古語裏,水的詞根都是“W”。蒙古人把水叫“Wsa”,把喝幹脆叫“W”。這是一個元音,像從海螺裏吹出的悠長的回聲。

我們的出生地是一片沒頂的海洋,溫熱而動蕩。醫學上叫做“羊水”,那是一個港口和造船廠,造三公斤級的小肉船。隻是不清楚為什麼叫“羊水”,叫牛水倒也不妨。中國人喜歡將自己與龍——一種可怖的怪獸——比附,那就叫“龍水”吧。以後開個會,把這個事定下來。

總之我們都渴了。

膜拜最初的地方。

我喝水的時候,喜歡仰著頭,雙手捧一個葫蘆瓢往裏灌,水順嘴角流下來,流掛在胸膛,然後把喝剩下的水潑在地上。

好不好?

夜深的另一個含義是它黑色的加重。

實際上黑夜並不黑。你在一間沒有光線的屋子裏,看到的是無差別的黑。而黑夜的層次是無比豐富的。

即使夜裏沒有月亮,也可看到樹叢、土地,它們仍有自己各自的顏色,但我們說不出那種顏色。隻好稱之為黑。

而夜本身差不多是無色的,延伸永遠。我們看到這些時,將其典雅與神秘,變幻與靜止,永恒與刹那,喃喃說成夜深了。

這是黑琴的話。她說出這些話時,為說不出那些話而踟躅,然後笑了,牙齒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