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碗白的月光(1 / 2)

七月十七日夜裏,我們來到森林裏。

這片林是不是可以叫做“森”,目前還拿不準。但鬆樹已經這麼粗了(請以雙手作圓圈狀態),即不節製飲食的四十歲女人的大腿這麼粗。地下是腐敗的草葉,散發令人迷醉的氣息。鳥有的是,但在黑夜裏看不著。另外還有苔蘚、鬆鼠、全部種類的甲蟲。(我還想說有熊,但我不好意思在文章的開始就撒謊。)沒有熊,但有令人垂憐的熊仔,它們坐在人的膝蓋上無知地眨巴小黑眼睛,等待一個北歐的童話。

所以說,樹林們已經比較森,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來。

地,在森林裏是屬於森林的。它們把地都占了,甚至用手臂在地上握著拳頭,怕人們搶走土地。

我們不是來搶地的,樹們。謹向你們並通過你們向草們鳥們蟲們以及所有微生物們轉達我們最誠摯的問候。我們相信,通過……

坐下,現在開始了。

他們把目光像遊擊隊員一樣轉向我。我幹咳一下,實際不幹咳也行,但沒法表達開始的意思。耶穌和門徒們說話是怎樣開始的?我們公社王書記在開會前必在麥克風上吹兩下“噗噗”,我原來以為麥克風燙嘴呢。

我看著他們,親愛的大閃、古麗古拉、琉璃貓、括約、小歌和黑琴。我把眼睛端得極穩,慢慢撫過他們的麵龐。像夜航中魚雷快艇的探照燈一樣。

“我們,”我說話時,嘴唇如兩片樹葉一樣顫動,因為這是在白耳朵森林裏,“到這裏來,隻做一件事,把我們心裏最好的詞獻出來。”

“把最好的詞獻出來!”大家振臂高呼,樹葉紛紛震落,有一隻殘疾烏鴉和兩隻喜鵲窩也隨之而落。

下麵是會議紀要(即後來著名的七二七紀要,日本學者譯為白耳朵紀要)。

而我是皮亞。

夜深,是我最好的詞。

黑琴把雙手放在胸前,露出白陶瓷一般的乳房,我心裏放著這個詞。

關上衣服,皮亞說。

黑琴關上衣服,伸出右手,念道。她的手像貝葉,寫著曲折的字。

夜深了,我感謝第一個說這話的人。

夜原來是不存在的,在還沒有晝的時候,夜就存在了。但有了晝,夜被迫叫做夜了。我們不知道原來的夜是什麼樣子。

晝是為人而存在的,人在晝出門遊走,做各樣的事情。當夜來了,不,當晝走了,他們又回到了夜裏。安靜一些,也謙卑一些了。人們在晝積累財富,在夜生產人類。

但有人競在白日交媾,夜裏卻不休息,使夜不聖潔了。比方說……

不許論及時事,皮亞警告。

當然,我是說夜深。

夜深是一條隧道。無限深便無限美。我們到夜裏,目光從腳下開始,土地在目光下像碎花布一樣。然後向遠處看,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城市的燈火上,燈火不過是夜的外甥。看哪,夜深了。

我們聽到了夜的呼吸聲。

夜的肺葉比船帆還要開張,在寧靜悠長的呼吸中把風放在樹上,樹葉把它細碎塞進人的窗裏。

這裏星星在人的頭頂微笑著,如同大笑結束留在嘴邊的殘笑,高傲而平靜。有人說此時萬籟俱寂,這是一個荒寥的成語。如同說人在不拉屎的時候則萬屎不拉了。他們不懂,而魯迅稱有一隻惡鳥“哇”地一聲飛走了。他知道。

在這種博大和秩序中,也就是在夜空下麵,人仰望星空,垂臂而立。想一想,自己的醜惡與完美。所能說的,隻是——

夜深了。

我們掌握的語言隻是無數種語言中較低等的語言。注意“掌握”這個詞,像玉米麵貼餅子?大的手掌,能握住多少語言呢?人用於交流的語言,無論英語、法語、蒙古語或漢語,都是一種生存信息,發達於表現生活邏輯,人把它們發展為表達情欲。世上的聰明人,是那種對情欲思考最多的人。因而語言畸變,不斷出現修通天塔時,因語言不通而完蛋的情形。各國都設議會,會就是燴的意思,把無數願望攪拌一起,謀求取得統一。如果不統一就以急火文火燉它個王八羔操的。

使用粗鄙語言,著以草葉勒牙六次。皮亞說。

黑琴用草草葉勒牙齒,眼睛仍往遠處看。白耳朵小森林疏朗而疏朗,茂密而茂密。從鬆樹縫隙落地的月光一直鑽進土裏。使勁往前麵看呀,有樹遮著目光,又有樹躲開你的視線。始終不知道前麵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