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姑奶奶才打橫坐了,一麵喝酒,一麵商量明天去找劉八爺的事。珠姑奶奶道:"這又須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長和尚那裏摸頭顱去?衙門上去找人是不便的,還得向衙門問明白了他的住處,到他住處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這也不是費手腳的事。隻那劉八爺官名職銜是應該先曉得的。"珠姑奶奶正夾了塊雞,擱下瞧著少甫道:"不是叫其什麼嗎?"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隻職銜卻不很明白,多怕是個簽事罷。"危先生聽是劉其光,不覺撫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門投止到這人。"少甫道:"舅兄認識麼?危先生道:"人卻不認識,隻他是個著名的寶貝,精圓透亮,財政部裏有數的幹員呢。"珠姑奶奶瞧著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話麼,誰是天生的三頭六臂兒,左不過會自己打點罷了。"少甫聽了微笑不語。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風華,吾儕自非所及,待到頭榮辱,卻還各未可知呢。"說時,阿桃端上飯來。這一宵至親話故,自然有許多的瑣屑。從此,戚少甫夫婦便暫住在危先生家裏。
再說那劉其光,本來是全(前)清時的江蘇候補從九,在巡警講習所讀了半年的書,居然成了個警政人才,署了南區區官。口才也便給,幾句應酬文字也還過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寵遇。後來巡警道壽州吉小香升調淮北鹽運,其光便加捐了個鹽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個總文案。從此兩人竟成指臂。民國成立,小香一帆風順,竟做了財政總長。其光便由鹽大使資格不次超擢,變了簽事的薦任官。自謂外而廳長,內而司長,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罷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盡翻,小香舊人,被新總長粵東齊之章如掃落葉一般,一個個翻下筋鬥來。獨有其光早就預備下這著,懇著小香移交時,將他這簽事飯碗向新總長殷勤托付,才算沒事。
隻廳長、司長的好夢。少不得暫且擱起了。
那天是大總統特定的雙十節,各機關一律放假。那些部員如破籠而出的群雀,一陣陣滿京城裏的叫噪跳躑。主事哩,雇員哩,一輩小老爺們資格淺、荷包小,不過青雲閣一茶,至美齋一酒,中和園一戲罷了。簽事大老爺身分大了,青雲閣、至美齋嫌人跡囂雜,不耐煩去的了。其光的公館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門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預先約下的過節同著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書房中等著,手裏隨手拉著本新小說,看見裏邊載著一首濃圈密點的閨情詩道:娉婷嫋娜更風流,倚檻憑闌傍畫樓。
哀怨傷心愁緒裏,郎離妾去覓封侯。
不覺笑道:"詩做到這個地位,連我佐雜出身的也不由不讚賞哩。"說完提筆寫道:讀閨情詩,效作一絕。詩曰:放屁居然下氣通,詞人墨客更詩翁。
無雙第一真難匹,如此閨情嚇煞儂。
寫著,自己看了一遍。笑著將那部小說一丟。忽聽得背後一人撫掌笑道:"好詩,好詩!隻罵得人太刻薄,仔細被那班大小說家逞窮勁咬去你肉罷。"其光回頭一看,見是個華服少年,穿了件銀灰三閃緞銀鼠袍兒,玄色一鬥珠的緞褂兒,粉臉烏頭,出落得非常華采。隻嫌裝點過分,便不免有些油頭少年的氣味。其光卻十二分的殷勤,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聲也不出的進來了。"說完,把自己坐的那張椅挪上了半步。那人讓也不讓,便自坐了,向書桌上翻了一回,一冊冊書的撩過了,便笑說道:"老劉,你在部中得了新聞麼?"劉其光是何等機警的,忙道:"沒有啊!"少年笑道:"你預備著罷,這一個月內,怕有熱鬧戲瞧呢。"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問道:"可不是有些更動麼?"少年搖首道:"怕還不止更動。"其光急欲再問,忽聽得一陣笑聲,兩個人嚷進來道:"他倒好,發明了這個秘窟,竟從沒說過一聲。今天這東道是敲定他的了。"一路嚷,一路闖進房來。猛見那坐著的少年,忽然聲消氣息,麵紅過耳,垂首鞠躬的立著。真是: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虯髯低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