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苑的秀發像飛瀑一樣飄灑著,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升騰起來,震顫著傳遍全身。她的聲音由於過分激動而哽塞,一時諳啞無聲,一時重又響亮起來:雨亭……這是最後的晚餐……我謝謝你,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雨亭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夢苑了。

夢苑到哪裏去了?

自從夢苑的哥哥夢雨回到哈爾濱以後,雨亭再也沒有接到她的電話。

是忙於期末考試,還是和同學到外地實習去了?

那天晚上,當雨亭和夢苑在北京站送走夢雨後,兩個人一起從北京站走到日壇公園。

公園裏黑黝黝的,整個公園好像被陽光洗滌過,那濃密的樹林,鵝毛絨侯的草地,那玲瓏的小山丘,那灰蒙朧蒙朧的水麵,以及拱背的小橋和曲折的遊廊,都像靜止的油畫或水墨畫,呈現在兩個人的麵前。

地上的潮氣很濃,很重,修剪得齊整的鬆析,盤曲嶙峋的大藤,鬆樹皮蓋頂的木亭、幽深的碎石路,二人愈走愈深,愈走愈靜。

夢苑顯得很疲倦、憔悴,穿著也比以前顯得有點拖遝。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背帶裙,上身穿著白襯衫,一雙黑色高跟皮鞋。

“哥哥怎麼跟穗子搞到這步境地?”夢苑歎息道。

“還是沒有緣份唄。”雨亭低頭看著月光映照的碎石路。

“我們倆人不會鬧到這一步吧?”夢苑一雙大眼睛盯著雨亭,目光有點嚴肅。

“不會,我們都是有修養的人,何況也是有緣份的人。”

“你相信緣份會永垂不朽嗎?”

“如果不是永垂不朽,那就是一時的緣份。”

夢苑停下腳步,仰望著那輪皎月,小心地問雨亭:“雨亭,你說,一個男人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嗎?”

雨亭點點頭,“這是一種現象,是客觀存在的東西。”

夢苑喃喃自語道:“真是雨中之亭,夢中之苑。雨亭,我問你,你真的很愛我嗎?”

雨亭點點頭,“難道這還有什麼可以懷穎的嗎?夢苑,我真的很愛你,你的弱點我也愛……”

夢苑“噗哧”一聲笑了,“我有什麼弱點?值得你那麼愛我?”

“你風流,情緒化,做事不專一。”雨亭遲疑地說。

“可是我總有老的時候,我不相信你會愛上一個老太婆,身體佝僂,拄著拐杖,咳嗽不止……”

雨亭認真地說:“夕進西下時的愛,是一種成熟的愛;黃昏降臨的時刻的美,是一種悲壯的美。晚霞比早霞更熾烈,更壯觀。”

夢苑忽然轉過身來,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娶我做老婆?為什麼不能離婚?”

雨亭一時語塞,那顆激動的心立刻顯得沉甸甸的。

那麼,柳堤怎麼辦呢?她也是一個好女人啊!

兩個人沉默了有幾分鍾,一切都顯得寂靜。

雨亭感到壓抑,有些窒息的感覺。

兩個人真心相愛,就一定要結婚嗎?

夢苑打破了沉默,冷冷地說:“我想和吳憂分手了,這種婚姻實在是太沉悶,太無聊了,我想過一種真正的生活。”

夢苑喘了口氣,又說下去:“我實在太喜歡這個孩子,但是我想如果我主動提出離婚,他和他的父母一定會要這個孩子,他們也十分喜歡這個孩子,好在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

說到這裏,夢苑的眼睛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我就要大學畢業了,我要做出抉擇。總之,我不願再回海南了,那裏太熱、太悶,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雨亭顯得有點尷尬,感到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他還能說什麼呢?

難道他能回家對柳堤說,“我已找到真正的愛情,我們分手吧。”

可是柳堤已經37歲,魚尾紋悄然襲上她的眼角,何況她也是一個優秀的女人。她善良、賢慧、聰明、文靜、活潑,年輕時的回頭率也是最高的,你能說當初和她的交往不是建立在變愛的基礎之上嗎?女人最怕過30歲生日,35歲不堪回首,40歲心有餘悸,除非是事業上滿載而歸的女人,但情感世界如果一片空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免會生出幾絲惆悵。

夢苑見雨亭心情沉重,浮想聯翩,於是苦笑幾聲,說道:“雨亭,說實在話,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崇拜的是你,最尊重的是你,最愛戴的是你。盡管我心理上有誤區,也有使你傷感的時候,也是迫不得已,是我的個性決定的。人不能完全為了情感而活著,應該麵對現實,現實是無情的……”

雨亭聽了這句話,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兩個人走進一個北門,豁然開朗,是一座小院子,竹影滿滿,一排大建築黑黝黝的。走道的中心有一座深亭,亭裏擺著石凳;走道上有幾朵零零散散的落花。花圃裏含苞待放的芍藥花點綴在繁茂的翠葉中間。

雨亭看到夢苑嬌美的樣子,一股激動之情湧了上來,情不自禁地擁住她。他感到夢苑的身體有些冰涼,不再像以前那樣溫熱,夢苑悄悄地扭過臉,望著溶溶之月,歎了一口氣。

“怎麼找不到感覺了……”她說。

“當你對人生忽然有了新的感覺,當你在生活中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當你的心靈在茫茫宇宙中感到孤寂的痛苦,你最渴望的是什麼?”

“傾訴!傾訴使你感到自己生存的價值,當你為傾聽者打開自己思想和感情的閘門,你會在心靈的交流中獲得巨大的慰藉。”

“我們的先人們何嚐不是如此?我國古代的名士大都是敏感而善感的人,當他們感悟到人生的痛苦或經受到生活的打擊時,他們時常會投入到創作的懷抱,在那裏長歌當哭,盡情揮灑著情感和思想,用文字來填補自己心靈中傷痛的空間,吟詠華章,激揚文字,以求解脫……”

在獵奇門啤酒屋,當黃秋水對雨亭說完這番話時,長長地飽了一大口匈牙利黑啤。融融的初夏之夜,啤酒屋內燈光黯淡,人聲嘈雜,三三兩兩的酒徒對酒高談。壁上一幅畫上,一個英俊健壯的歐洲男人正對雨亭微笑。

黃秋水又說下去,“司馬遷著《史記》是千古流傳的感事,可謂不朽,可是這部名著卻凝鑄了司馬遷的痛苦與屈辱。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李陵事件牽連而受到殘酷的宮刑,李陵是西漢將李廣的孫子,那一年,李陵率5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結果兵敗被俘,投降匈奴。司馬遷根據平時對李陵的了解,認為李陵並非真的投降,而是詐降,他會伺機東山再起,以接管漢朝。於是司馬遷便在漢武帝麵前為李陵辯解,於是觸怒了漢武帝,將司馬遷打入獄中,並處以宮刑。司馬遷遭受宮刑後,進一步認清了政治鬥爭的殘酷和權力專製的黑暗,也進一步感受到世態炎涼,更認清了自己卑微的社會地位及遠大理想與嚴酷現實之間的矛盾,於是發憤著作《史記》。所以創作是古代名士發泄人生鬱結的積極方式,是一種精神解脫。”

雨亭正喝得滿麵通紅,神思有些恍惚,他端起酒杯與黃秋水撞了一個響,說道:“所以說,優秀的作品絕不是花前月下、淺吟低唱的結果,而是心靈巨大衝擊碰撞而成的精華,是痛苦的結晶。”

“受司馬遷發憤著書精神的啟發,唐代大文豪韓愈提出‘不平則鳴’的理論。韓愈曾有一段時期仕途較為順利,後來因為寫了《論天旱人饑書》為老百姓請求寬徭,被異黨抓住把柄而受到排擠,被貶官。後來因唐憲宗篤信迷信,大迎沸骨,韓愈又上書進諫,結果觸怒朝延,幾乎被處死,又被貶官流放。韓愈說出不平則鳴,有深刻體悟,人的心靈有了不平就要發泄,發泄了才能恢複平衡。”

黃秋水呷了一口啤酒,又說:“齊梁時代的鍾嶸言‘凡思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聘其情?’由於中國封建官僚體製,許多名士在仕途上遭受不公和挫折,詩文創作也因此成為他們發泄憤懣,求得心理平衡的最佳途徑。兩晉時出身寒微的左思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仕族’的時代,報國無門,悲憤不平,寫出八首《詠史》詩,以抒發自己遠大的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對門閥等級製度流露出極大的不滿……”

雨亭道:“我記得左思有一首詩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熱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籍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黃秋水道:“唐代柳宗元年輕時仁途曾輝煌一時,但好景不長。他因參加主張革新的王叔文集團被貶到永州當司馬,時年33歲。永州十年,後遷柳州刺史,死於柳州。柳宗元不像些名士那樣能夠瀟灑地狂飲長歌,依紅偎翠,隻能‘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所以,文學創作便成了他最好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