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忽王氏春桂自外來,直進裏麵,見了馬氏,先見禮,後說道:“今兒來與夫人請安,晚上好在這裏樓上聽戲。”馬氏也笑道:“我隻道有心來問候我,原來為著聽戲才到來的。”說了,大家笑起來。春桂見有個尼姑在座,就與他見禮。
馬氏猛省起來,就把容尼的話對春桂說知,問他還有知得來曆的沒有。春桂一想道:“我明白了,這人可是年紀二十上下的?”容尼道:“正是。麵貌清秀,還加上一點白,是我佛門中罕見的。”春桂道:“可不是呢!他從前在這裏一間娼寮,叫什麼錦繡堂,喚做桂妹的,他本意要隨姓張的脫籍,後來周大人用了五千銀子買了回來,不過數月間,妾又進來了。他見周大人當時已有了五七房姬妾,還怕後來不知再多幾房,故此托稱來這裏聽戲,就乘機上了省,削發為尼。這時隔今盡有數年了,如何又說起來?”容尼聽罷,再把和桂妹相遇的原因,說了一遍。馬氏道:“原來如此,看將來這都是周大人的不是。他向在青樓上是風流慣的了,若不要他,當初就不合帶他回來。今落到空門裏,難為他捱這般清淨。”容尼道:“夫人說的是,虧你還有這點心,待我回城時見著他,好把夫人的話對他說。”馬氏道:“可不是呢,他沒睛子浪跟著回了來,今兒還要他捱著苦去,故今年氣運就不住了。”容尼點頭稱是。
過了數日,容尼完了功德,果然回城後,就往找尋桂妹。桂妹見容尼來得詫異,讓座後,就問他來意。容尼把馬氏上項的話,說了一遍,並勸他還俗。桂妹聽了,想了想才答道:“是便是了,隻當初星士說我向兒生得不好,除是出家,才擋了災。
我隻管捱一時過一時也罷了。”容尼見他如此說,隻自言自語的說道:“可惜落到這樣人家,繁華富貴,享的不盡,沒來由卻要這樣。”說了,桂妹隻是不答。少頃容尼辭出。
到了夜分,這時正是二月中旬,桂妹在禪房裏卷起窗簾一望,隻見明月當中,金風颯颯,玉露零零,四無人聲,好不清淨。想起當初在青樓時,本意隨著張郎去,奈姓周的偏拿著銀子來壓人,若不然就不至流落到這裏。想到此情,已不禁長嗟短歎。又怨自己既到周家裏,古人說得好,“女為悅己者容”,就不該賭一時之氣,逃了出來。舍了文繡,穿兩件青衣;謝卻高粱,捱兩碗淡飯。況且自己隻是二十來歲的人,不知捱到幾時,才得老去?想來更自苦楚。忽然噗地一聲,禪堂上響動起來,不知有什麼緣故,便移步轉過來看看。到了台階花砌之下,卻自不敢進去,就思疑是賊子來了,好半晌動也不動。久之沒點聲息,欲呼人一同來看,隻更深夜靜,各尼倒熟睡去了,便拚著膽兒進去。這時禪堂上殘燈半明不滅,就剔起燈來,瞧了一瞧,是個齋魚跌在地上,好生詫異。想是豬兒逐鼠子撞跌的,可無疑了。隨將齋魚放回案上,轉出來,覺自己不知怎地緣故,衣襪也全濕了。想了一會,才想起方才立在台階時,料然露水滴下來的。急的轉回房裏,要拿衣穿換,忽見房門大開,細想自己去時,早將門掩上,如何又開起來?這時倒不暇計較,忙開了箱子,不覺嚇了一跳,原來箱子裏不知何故,那繡衣及衣服全失去了。想了又想,可是姓張的這一個,還是姓李的那一個沒良心盜了我的不成?此時心上更加愁悶,又撫身上衣裳,早濕遍了,就躺在床上,哪裏睡得著?左思右想,自忖當時不逃出來,不至有今日光景。又憶起日間容尼的說話,早不免掉下淚來。況且這會失了衣裳,實在對人說不得的。哭了一會子,就朦朧睡去。忽然見周庸祐回來,自己告以失衣之事。
周庸祐應允自己造過,並允不再聲張。桂妹狂嗟之極,不覺醒轉來,竟沒點人聲,隻見月由窗外照著房裏,卻是南柯一夢。回憶夢中光景,愈加大哭起來。是夜總不曾合眼。
次早日影高了才起來,身子覺有些疲倦。滿望容尼再來,向他商量一筆銀子,好置過衣裳,免對師傅說。誰想候了兩天,才見容尼進來,還未坐下,早說道:“你可知得沒有,原來周大人已滿任回來了,前天已到了香港。我若到港時,就對馬夫人說,好迎你回去罷。”桂尼道:“這是後話,目前不便說了。便是馬夫人現在應允,總怕自己後來要慪氣。負氣出來,又屈身回去,說也說不響的。”說罷,又複哭起來,似還有欲說不說的光景。容尼著實問他因甚緣故,要哭得這樣?桂尼這時才把失去衣裳的事說知,並說不敢告知師傅,要備銀子再買。容尼道:“備銀子是小事,哪有使不得。隻不如回家去,究竟安樂些兒。你又沒睛子,不識好歹,這些衣裳,還被人算了去。今馬夫人是痛你的,還勝在這裏捱得慌。”桂尼道:“俗語說得好:‘出家容易歸家難。’你別說謊,馬夫人見氣運不好,發了點慈心,怕常見麵時,就似眼兒裏有了釘刺了。周大人是沒主鬼,你休多說罷。”容尼道:“出家還俗萬千千,聽不聽由得你,我把你意思回覆馬夫人便是。”說了要去,桂尼又央容尼借銀子,並道:“你借了,我可向周大人索回這筆數,當時周府題助這裏香資便是。”容尼不便強推,就在身上拿來廿來塊銀子,遞過桂尼手上去,即辭了出來,自然要把此事回知馬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