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朋友(1 / 3)

春節去香港探親,歸來後見到訃告,郭少衡先生去世了。我們陶然亭的“聊友”又少了一位,心中又一次說不出的惆悵。

少衡是名老生郭仲衡的兒子。郭仲衡先生是“春陽友會”名票,後來下海與程硯秋先生長期合作。少衡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做法,一邊上學一邊學戲,中學畢了業戲也學成了。因為有仲衡先生的關係,所以他有機會向張連福、雷喜福、陳喜興、陳彥衡、陳秀華諸名家討過教,後來又正式拜楊寶森為師。

據朋友講,少衡學藝是非常刻苦的,所以練就幾手絕活。他唱《潞安州》最後自刎時,頭上的甩發先豎直,然後朝四邊均勻散開,俗話叫“萬朵蓮花”或“蓮花蓋臉”,似乎這手活在近幾年來已無人會使(記得劉斌昆先生早年唱“活捉”,也有這個表演)。少衡在《臨江驛》中的跑傘,也是一絕,先看圓場,雨傘突然像被風刮起,在空中連翻幾個身,他在底下一個吊毛過去,恰好接在手裏。

少衡一生對於充實自己的文化修養,從不放鬆。他從張大千學過畫。他畫工筆仕女、花鳥很有風采,我見他畫過一幅荀慧生先生“紅娘”的畫像,不僅神似,而且把京劇化妝的色彩和手法運用到了繪畫上,極有特色。他還愛好書法,隸書寫得很有氣勢。他是名角,卻從來不拿架子,忙的時候畫布景、搬道具,什麼都幹,為人又謙和。50年代京劇一度上座不好,他主動提出降低自己的待遇,把一百分戲份降為十五份。所以曾不止一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出席過全國的“群英大會”。

我和少衡認識,是“文化大革命”後期,在陶然亭避難之時。當時一些被趕出正常生活的“牛鬼蛇神”們無處可待,就到陶然亭來以打拳練氣功為幌子,呼吸口較自由的空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些戴紅袖標、唱樣板戲的革命造反派們在顯眼處晃著膀子橫行;劃入另冊的專政對象們自然就遠離他們,專找山背後樹林深處活動,久而久之,常在一個地方練拳的人就聚成一夥,打完拳也坐在一起聊聊天。當然不談政治,不說國事,專找廢話和閑話說。我們這一夥人的核心就是前北京戲校的副校長、著名京劇音樂家沈玉斌先生。成員雖不固定,常來的即有錢富川、荀令文、侯玉增、唱八角鼓的曹寶祿、唱梅花調的尹福來。少衡也常來,他來時多半坐在一邊,靜聽別人說話,換個笑,自己從不插嘴。有一年桂花開放時,沈玉斌先生用桂花熏了點鼻煙,分給我一包,我請大家品嚐。我用煙壺往各人的手掌中倒,有人說:“這不能倒,應用煙鏟來挑。”我說市麵上早已買不到煙鏟了。少衡在一邊說:“我還保存著一個,送給你吧。”我想人家保存的東西,不便奪人之愛,連忙謝絕。可是第二天他仍把它帶來了,是一柄象牙的極精致的煙鏟,應是武壺中用的,如今成了我們友誼的一件紀念。我把它和幾個名貴煙壺收藏在一起,很少舍得用。

為什麼在陶然亭聚集這麼多的文藝界尤其是戲曲界的朋友呢?這有點曆史原因和地理原因。

大清國時代,戲院不準開在內城,倡優也不準在內城居住。而前門外西半部,是各省進京的要道。古時南方各省進京,有水旱兩路,水路走通州,順通惠河進東城,碼頭在什刹海一帶;旱路則由長辛店、盧溝橋進來,進廣安門。北京城內的街道是方方正正的,隻有兩個地方有斜街,一是什刹海旁的煙袋斜街,是水路來的客人們上岸後奔鼓樓走出來的;另一處就是前門外靠西這一片地方,什麼櫻桃斜街、王寡婦斜街等等,是走旱路的客人進了廣安門後,為了盡快到達前門大柵欄一帶的鬧市,取捷徑走出來的。這正如魯迅先生說的:“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裏既是必經之路,進城來的人走乏了,就要休息,於是客店應運而生;住店還要吃飯,於是飯館就平地而起。外地進京之人,除去放生意、辦公事還要應酬、消遣。倡優不準進城,這裏又是做生意的好地方,何不在此發展呢?於是這裏便成了北京的頭一個“紅燈區”,賽金花、小鳳仙全是從這裏出來的。有色尚需有聲,當然也少不得聽戲品曲的所在,所以戲院也就集中在這裏。三慶、慶樂、中和、廣德全在這一區內。要唱戲少不得立科班,斌慶社、富連城相繼成立,也在這一片地方。人們登台於斯、教學於斯,住也就盡量在這一塊地方安居。而且舊社會藝人地位低下,大家聚居一起,成一個社區,要比與其他人雜居舒服些,所以上至王瑤卿、梅蘭芳、譚鑫培,下至打下串的,箱倌跟包,也住在這。這一帶就成了戲曲藝人的大本營。

陶然亭的地址在先農壇西,虎坊橋南,距離藝人們的住區不遠,地麵開闊,有水有樹,便於早上遛彎、喊嗓、練功。陶然亭再往西,是梨園界的墓地和“梨園先賢祠”。先賢祠正殿供著梨園界前輩靈牌,過年時這裏有祭祀;藝人們有了糾紛,也常在這調解;平日有幾個武功師傅早晨在此設帳,教梨園行子弟練基本功。這近百年來就成了戲曲藝人天天遇早的地方。解放後陶然亭辟成了公園,環境變了,人們的習慣並沒變,何況中國、北京兩大戲校全都設在陶然亭隔壁,所以直到今天它還是戲曲界同人經常去的地方。

“陶然亭”這三個字有兩層含義。一是指那個不像亭子的“亭”,一是指這一帶地方。“亭”建在靠城牆根的一個土崗上。這裏原來有建築,乃“文昌閣”。因為各省進京科考的秀才們也多住京城西南這一帶,所以香火很盛;秀才們吃飽飯愛掉文袋,燒完香往四處看看,見城樓堞牆,綠葦紅葉滿有詩意,就給這土崗起名叫“錦秋墩”。康熙年間有位文人做了工部郎中,名叫江藻。大概工部郎中派工用料可以占公家便宜,全部報銷,他就在這錦秋墩上、文昌閣旁蓋起一圈廊宇,四麵開窗。秋天在這地方喝酒談詩很敞亮,便取白居易的“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的詩意,取名“陶然亭”。解放後這裏開過茶座,還開過飯館,賣陶然亭湖裏打上來的活魚。後來發現當年毛澤東、李大釗都在這地方進行過革命活動,便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然茶座和飯館就搬家了。剛打倒“四人幫”時,作家協會創辦《民族文學》雜誌,編輯部沒地方辦公,曾租了這地方的幾間房作編輯部,無奈文物保護單位不許生火,喝水吃飯都困難,冬天取暖也受限製,隻好搬家。

陶然亭下是一片湖水,過去是有蘆葦的。這地方本極荒涼,光緒甲午年間忽然傳出水中出現了水怪,吼聲如牛,有人說看見它半夜從水中躍出,頭如磨盤,兩眼光芒刺人,張著血盆大口,並聲稱專吃洋鬼子。一傳十十傳百,全北京的閑人與忙人就都趕來看,小販們見是做生意的好時機,就在湖邊擺起各種吃食攤、雜貨攤、香燭攤。大清國京兆尹下令禁止觀看,誰也不聽,隻好派兵到湖中抓水怪,說是兵從東邊下水,水怪在西邊吼叫;兵趕到西邊,水怪又從東邊冒頭。皇太後見“剿”法無效,改為“撫”法,請二百名和尚道士來建法棚,作法事,誦經拜佛,焚表燒香,要和妖怪交朋友。沒幾天日本人在大東溝外打起仗來,整個北洋艦隊泡湯了,才把這妖怪的事不了了之,而湖邊也就形成個小市場。

湖北岸也有個土崗,上邊也有幾間房屋,但名稱沒有南邊的雅,名叫“窯台”,是明朝燒磚瓦的地方。湖水中有幾處高坡,原有樹林,樹林中有不少墳墓,石評梅高君宇合葬在此,有位以喝酒聞名的“醉郭”墓在此,賽金花墓在此。還有兩個墓一叫“香塚”,一叫“鸚鵡塚”。“香塚”前有墓碑,碑文頗有文采,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日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雲:“蕭騷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而更有警世意味的倒是“鸚鵡塚”的銘文,那隻鸚鵡很靈巧,會背詩,主人不在家時被貓咬死了。主人寫給它的銘文說:“文兮禍所伏,慧兮禍所生,嗚呼!作賦傷正平。”

說到陶然亭來的戲劇界朋友,多半是來喊嗓的,是指太平盛世。我到陶然亭後所認識的這幾位朋友,卻一個也不喊嗓。因為那時是“文化大革命”正在“徹底完成”之際,這幾位朋友是被革出藝術界的,不敢再喊。我們隻是默默地打拳,小聲地閑聊。我們之外喊嗓的人是有的,多半二三十歲,身穿紅衛兵的假軍裝,張口就是:“聽罷奶奶說紅燈……”再不就:“朔風吹,林濤吼,萬千氣象。”一聽這個,我們就趕緊縮緊頭,把臉扭向山坡。我們的“首領”沈玉斌先生,是北京戲校創始人,第一任副校長。有人就小聲開玩笑說:“沈先生,別扭頭啊,這是您的學生!”沈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說:“別罵我了!您聽聽,滿嘴牛黃馬料,我有這種學生嗎……”所以至今我一見到站在台上或電視屏幕前,厚著臉噴吐“牛黃馬料”,並大言不慚介紹自己的“成功之路”者,總想起沈先生來。單就這句唱詞看,本沒什麼不好,但一聽這唱詞就使人想起提倡它的那位“女皇”和他們製造的地獄,就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是符合巴甫洛夫條件反射論的。如果我們麵前有個孩子,你每天叫他聽貝多芬的《月光曲》,聽一個樂句打他一鞭子,如此重複幾百次,我相信你即使手中不拿鞭子,他聽到這樂曲也會渾身發抖。你再罵他說“貝多芬的音樂是美的,你不會欣賞是愚蠢的表現”,他也還是厭惡那音樂的旋律,這是彈琴的人無法理解的。

在我們這一群朋友中,隻有一個人唱樣板戲而不遭到我們反感。此人姓勵,人稱勵八爺,他是電話局職員,從北京有電話局那天起,他就是職員。他給荀慧生、馬連良、譚富英都安過電話;他是戲迷,從小就住在黑窯廠,是賽金花的鄰居,也是參與為她治喪的一個人。他和許多著名演員不僅認識,而且從孩子時就跟他們在陶然亭一塊遛彎。他的記性又極好,凡朋友們唱的戲,他都會唱。因為他都給他們捧過場,不是會唱一段或一場。每場戲從鑼鼓點到胡琴譜全會。不管哪個行當哪個流派,他全會。有的演員學“馬派”,忘了一段詞,就來找他,“八爺,《十老安劉》那一段怎麼使腔?您給我捋捋!”“好!”他馬上整出戲給你唱一遍。可他沒上過台,他的嗓子不好。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早上進陶然亭,一邊遛彎一邊唱。一出戲從開場唱起,圍著公園遛一圈,恰好唱到閉幕。他邊唱邊白邊做手勢身段。別人看他笑他,他全不理,自得其樂。可“文化大革命”一來,壞了,他進了公園剛念一句引子“金井鎖梧桐”,一群劇團的紅衛兵把他圍上了:“怎麼著小子?你敢放毒?”嚇得他不敢再唱。可是他不唱戲比生病還難受,幾天下來,又黃又瘦。他說:“這怎麼辦?不讓我唱我要憋死了!”朋友們隻好勸他:“沒法子,你就改唱樣板戲吧!我們不怪你!”從此他就改唱樣板戲。可紅衛兵聽見了還是要鬥他,因為他唱得比哭還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