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朋友(2 / 3)

勵八爺除去會的戲多,一天唱一出自娛,還有兩大特點:收集戲報、小報,熟悉陶然亭的掌故。他大概從民國初年就收藏海報,每看一出戲,便把海報保存下來。要查哪一年北京的什麼戲院演過什麼戲,誰參加演出,你去找他,決不會叫你失望。這個愛好保持下來,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沒海報可收集了,他就收集各種油印、鉛印的傳單、小報。什麼“打倒彭羅陸楊”啦,“擊退二月逆流”啦,他全有。“文化大革命”過去後,文物部門發出啟事要收買“文物”,他捧著這些去賣,人家看了一眼,說這算不上文物,不予收購,他心中十分委屈。我本有意把他這些東西買下來,認為這實在也應算難得的“文物”,又怕他礙於朋友交情不肯收費,遲遲未開口,後來聽說他一怒抱到收廢品處,當爛紙賣了。我後悔不及。

他從小就在陶然亭轉,原來“大悲院”有個和尚還是他的表親。他對陶然亭一草一木了如指掌。當初陶然亭一帶有許多出名的墳,每個墳前都有石碑。陶然亭公園修起後這些墓大部分還在,“文化大革命”時統統給毀了,墓碑也不知扔到了什麼地方。那些造反派以為從此就再也不會受這些死魂靈們的幹擾了。誰知有位勵八爺在,事情就麻煩。他不僅記得每座墓的地址,還能背下每塊墓碑的碑文。我寫小說《話說陶然亭》,要引用幾句“香塚”的碑文,向八爺去請教,他立刻背誦出來,一字不差。他自己偶爾也寫詩,不過詩寫得和戲詞差不多。周恩來總理逝世不久,北京發生“四五”事件,他也寫了首詩。可不敢拿到天安門去張貼,就在我們幾個拳友中朗誦:“我哭周公痛無聲,舉起白首望長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說良心話,全是“水詞”,倒也真情一片。後來“四人幫”把“四五”運動定為“反革命事件”,到處追查寫詩文的人,凡寫過詩的都惴惴不安,唯有八爺安之若素。他相信聽過他朗誦的幾個朋友誰也不會出賣他。也曾有人來打聽:“那天姓勵的在這兒背的什麼詩?”我們說:“他多咱背詩了?他不是天天唱樣板戲嗎?背的樣板戲戲詞呀:天王蓋地府、寶塔鎮河妖!”

他退休後仍在電話局做臨時工作,替電話局看房子,早晨仍到陶然亭來。1984年我去日本參加國際筆會,回來後不見他了,說腎髒有病,他錯吃了治腸炎的藥,進醫院了,從醫院帶來話,大夫說不要緊,過幾天就可以出來,但從此再沒出來。因為他實際上得了癌症。臨終前有朋友去探望他,問他可有什麼事要辦。他說:“別的我無遺憾,就想再去一趟陶然亭,跟朋友們再聊聊天。”

陶然亭的朋友在粉碎“四人幫”後先後去世了五位。引起我第一次大震動的是老辛的去世。

老辛在這群朋友中並不算最老,才70來歲,看上去像60歲左右。他從來收拾得幹幹淨淨,灰中山服,白襯衣,圓口布鞋,一塵不染。他留平頭,天天刮臉,總像才進過理發店。為人謙和,說話不緊不慢,帶著三分笑。他是做書畫生意的,自己也會畫也會裱,可從來不露,和張大千、徐悲鴻、於非廠(讀“庵”)、陳半丁皆有交往。他替他們賣畫,也替他們買畫,據人說他也與某些畫家合做假畫,他做假古畫有套絕技。我問他自己可存有好畫,他說沒有,全出手了,隻有一幅徐悲鴻的馬,是徐悲鴻畫壞了,四條肥腿都畫成了前腿(也許是都畫成了後腿)。他從徐那裏買來時沒注意,到家後發現不對,賣不出去,他對徐說了,徐叫他拿回去重換一張。他說:“不換了,我留下作個紀念吧。”徐又給了他一張作補償,他便把這幅保存了下來。他說這畫有兩層意思:一是徐悲鴻畫了一輩子,像這樣的錯畫不會有第二張,這是一絕;第二是他鑒別書畫一輩子,出這樣的差誤也是沒有第二回,也算“絕活”。

我問他鑒別字畫本事是怎麼學來的,他說是逼出來的。年輕時他在琉璃廠當學徒,師父參加拍賣行買貨,他跟著抱畫。出師後他給人家跑街,自己參與拍賣。在拍賣行買貨不同於在大學或博物院作鑒畫工作,叫出價錢後,買與不買要當機立斷。買了假貨櫃上自然不高興,是真貨而沒有買到手也是過失,這就逼著你練出一套用最短時間找出關鍵性證明的本事。他說這些知識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而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訣竅,他要死了他這套本事也就失傳了。他向我建議,有時間由他口述我幫他記錄,寫出一本關於鑒定書畫的書來。我答應了,可是當時我前途吉凶未卜,又覺得天天見麵,有的是時間來做這件事。不必急於動手。1979年冬季在陶然亭見到他,他滿麵愁容,說是兒子在固安縣得了重病,他要到固安去看看。我勸他寬心,早去早回,誰知一去就沒回來。聽說他到了固安,見兒子病重,一著急腦溢血了。兒子沒事,他倒先死了,就在固安安葬。他說話是河北口音,也許固安是他的原籍。

老辛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怎樣我不清楚。當時我們幾個朋友有個不成文的默契,誰也不打聽誰的遭遇,免得生是非。但我知道他做書畫生意積下一點財產,公私合營時書畫店便辭退了他的工作。北京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中,書畫業有個行規:離了店後可以從事別的職業,但不準再私自做書畫買賣。他這些年大概找了點別的事做,但也難免偷偷做點書畫生意,海外不少內行知道他,偶然回北京要買畫不會不找他,這樣的話,“文化大革命”中怕不會平安無事的。我們認識他時他已過了險關,看樣子生活也不困難。

他的死使我懊悔不及,後悔沒幫他把書寫出來。為了紀念他我寫了篇小說,就是《尋訪畫兒韓》。

陶然亭遛早的人,分成一個個的小集團。有幾位是專扔圈的,用麻繩或電線、藤條纏幾個圓圈,外邊包上棉花,再用舊布縫成外皮,幾個人站成圓圈,互相投扔;有幾位是練拳的;有幾位專門圍著湖走路;還有幾位打坐練氣功。我們這一集團以沈玉斌先生為核心打太極拳,打拳時各打各的,有陳式,有吳式,也有楊式。打完拳聊天就湊到一塊。有幾個人是天天必到,連到的時間也不差多少,有的是停停打打,也有並不屬於這個集團,但碰上就坐下聊幾句的。

老生演員貫盛習不是這個集團的。他哪個集團也不加入,隻是一個人繞著湖走路。過去我隻看過他的戲。在50年代看他唱《秋胡戲妻》,身上、唱功都不錯,後來就不見了,據說到外省某個京劇團做了團長。他弟弟貫盛吉的戲我看得較多,印象非常好,他的小花臉是含蓄而幽默,用一種獨創的鼻音念白,可笑而不輕佻。在生活中他也忠厚。有一陣貫盛習嗓子不好,約角的不約他;而貫盛吉則紅得發紫,幾個班社搶著要。他跟約角的說:“約我可以,得搭上我哥哥,我可以少要點包銀,我哥哥的戲份不能減。”此人對生活也充滿幽默感,晚年得了絕症,家人們給他預備壽衣,他要穿上先演習演習。家人無奈就給他穿上。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說:“我死了敢情就是這模樣啊?不怎麼樣!”此事我係傳聞,汪曾祺有第一手材料;他在一篇散文中說起過,和我的傳聞有小異,當然他的準確,但避免抄襲之嫌,我還按我聽來的說。貫盛習則是另一副模樣:人清臒瘦削,留一綹齊胸長髯,無論冬夏總穿一件米色風衣,長袍大袖,仙風道骨,說話聲音低沉。他患心髒病,長期住在北京,但服務卻在河北省石家莊。他每逢走到我們一夥麵前,就一一點頭問候。我們問問他的病情,他總說:“還行,控製住了,不敢累著。”

再一位常來的是馮玉增,他是老北京戲校學生,沈先生的弟子。玉增為人精明能幹,個頭不高,衣裝整潔,動作靈活。他不練拳也不跑步,早晨來了就到湖邊找個椅子,鋪上他自帶的坐墊坐下,從書包裏掏出副竹板來,打起竹板唱數來寶。他是唱小花臉的,演出用不著數來寶,可這是他的個人愛好,也許是健身之道。我看過他唱《昭君出塞》的王龍,歌舞俱佳,十分精彩。唱完數來寶,他又開始遛彎,一直遛透,來到我們群裏聞鼻煙閑聊。他說每天早上這一頓遛是幸福保障。什麼叫幸福?他答曰:“活得舒服,死得痛快。”

陶然亭這批朋友,包括了京戲行的前後台、文武場、生旦淨末醜、龍套上下手、神仙老虎狗,行行俱全。

按年齡算,比較年高的怕是兩位打鼓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白登雲,一位是勵五爺。

白先生早已過了古稀,花白頭發,身材偉岸,風度瀟灑,手裏提了個棕竹手杖,大步流星地散步,身後常跟著賢惠的白師母。白師母手中提個北京人時興的手袋,她眼睛不太好,走路較慢。常常是白先生疾走一陣,然後站住腳和碰到的人聊天,順便等她。白先生終生打鼓,耳朵背,和他說話要大聲喊。他告訴我,他的鼓就是在陶然亭練出來的。小時候拿著兩根木棒,無論冬夏早上到陶然亭來打石頭,夏天打得渾身出汗,冬天雙手裂開多少血口子,天長日久竟把一塊光麵石打得中間凹陷下去。這幾年他給李世濟打鼓,給趙榮琛幫忙。還有一位老教師是勵五爺。勵五爺年紀比白先生更大,耳朵更背。和白先生相反,他不大講究穿戴,總是一身灰中山裝,紐扣很少扣嚴的時候。他不遛彎,而是打吳式太極拳。他和白先生兩人一見,說起話來十分費力,他衝白先生耳朵喊,白先生衝他耳朵喊,然後兩人相對彎腰,鞠躬:“您慢走。”“您坐著。”白先生精神氣色都比勵五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