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年,發生了變化,白師母突然去世了,白先生就很少到陶然亭來了,偶然來一趟,衣著也不像以前那麼整潔,精神也不像以前那麼旺盛。白先生一生醉心藝術,對處理生活瑣事相當的無能,白師母不在他連吃飯、喝茶都困難。身邊又沒有別的親屬,實在令人同情。有時碰見我們勸慰他兩句,他隻是搖頭歎氣,說是想接一位親戚來幫忙,不知後來怎樣。勵五爺倒始終是老樣子,他身邊有子女,但老人性格孤僻,寧願事事自己動手,保持獨立,反倒不見頹唐。
晚年耳聾,看來是京劇音樂行當的職業病。我小時學過“武場”,盡管是秧歌劇的鑼鼓,也是先從小鈸打起,然後小鑼、大鈸、大鑼,最後才學打鼓。一天練幾個小時,停下後耳朵嗡嗡的許久靜不下來。大鑼大鈸是挨著打鼓佬站的,打一通“急急風”,三個段落一個緊過一個,一層響過一層。如果唱武戲,真有點玩命。我一直打大鑼,初練時左手提一塊磚,右手五指伸開,隻靠食指套著鑼槌甩動,要槌槌打在磚心上,待到正式提鑼時,要打出幾種不同的聲響和節奏來。常常一晚上演出要打斷幾根鑼槌,可知打鼓佬的耳膜要經受多大的震蕩力,一生幾十年打下來焉有不聾之理呢。現在科學發達,物質條件也好,應想出點措施來保護音樂工作者的健康。近來國內唱京戲,台上都裝擴音器。我聽過幾場,感到音量太大,音樂變成噪音。不知劇場的音響工作者是否都是打鼓佬出身,耳朵偏沉,為什麼就不能把音量壓低一點,使觀眾舒服一些呢?
九
沈玉斌先生的去世,是使我很痛心的。去年我去英法兩國,在巴黎和倫敦逗留一個月,回來後積下一大堆信件,頭一封是沈先生的,來信說病情嚴重,托我催辦一下他的著作出版事宜。而第二封就是治喪委員會的訃告,通知我去和他的遺體告別。兩封信隻相差七天,我想沈先生給我的信可能是他一生中寫的最後的一封信。
沈先生出身於梨園世家,是“六場通堂”的名琴師,早年焦菊隱先生主持北京戲劇學校,就請他當教員,是該校最年輕的老師。著名的四塊玉、吳素秋,全是他的學生。50年代焦菊隱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導演《虎符》,要在話劇中加中國打擊樂器,又請沈先生做音樂顧問,負責設計全劇的打擊樂。解放前沈先生曾長期被選為北平市梨園公會會長,新中國成立後他奔走聯絡,建立了第一個私立戲校“藝培戲曲學校”。“藝培”改為市立北京戲校後,又任副校長。1957年被錯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中斷了在學校的領導工作。我弟弟是“藝培”的學生,我正正經經應稱呼他先生,可是後來命運相同,在陶然亭結為忘年交,就“亦師亦友”相處了多年。他的父親沈福山,是著名花臉演員,會的戲多,功夫紮實,但嗓子後來變壞,改做後台管事。這位老先生有個脾氣,終生不肯收徒弟。不收徒弟不等於不教戲,他在“雙慶班”管事時,侯喜瑞在這搭班,扮上戲以後,有時間還向他討教。當時雙慶還有個花臉,叫蔣少奎,是侯喜瑞的內弟。蔣少奎唱壓軸時常唱《貪歡報》,演的是水滸英雄張順和安道全的故事。一般戲裏張順是武小生或武生,可在這出戲裏卻是花臉,勾白臉黑眼窩,所以是武二花應工,由蔣少奎唱。蔣少奎唱這出戲和當時的許多花臉一樣,由安道全嫖妓演起。這樣一來時間就不夠長度,和大軸之間還要墊一個《定計化緣》過場戲。沈福山先生無意間就說了一句:“當初我們唱這出戲,前邊有《張順截江》,一出下來時間正好。”蔣少奎聽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沈先生家,恰好沈老先生上街買菜去了。玉斌接待了蔣少奎,問他有什麼事。蔣說沒事,就是來請個安。過了一會沈老先生回來了,蔣少奎一見就行禮。沈老先生問:“您這是幹什麼?”蔣少奎就說:“求您收我做徒弟,教我這出《張順截江》。”沈先生忙說:“收徒我不敢,說戲可以。”說著隨手拿過一根雞毛撣子當大刀,就給蔣少奎說了這出戲。教完戲沈先生說:“告訴你吧,連你姐夫侯喜瑞也不會這出戲,便宜你了。”此後幾十年,果然隻有蔣少奎唱《貪歡報》帶《張順截江》,但很少人知道是沈福山教的。
蔣少奎扮相、嗓子都像沈福山先生,常年在濟南唱戲。所以那時一些演員去濟南走碼頭,常常不帶武花臉,人們說蔣少奎在那兒了,不用再約武二花。
十
沈玉斌正式搭班操琴也是在“雙慶班”。大概民國六年前後,俞振庭組的這個班子。老生餘叔岩、張鳴才,花旦是小翠花,武旦是九陣風,花臉是侯喜瑞。所以直到晚年每唱《戰宛城》,於連泉必和侯喜瑞搭檔,就有這個曆史緣由。沈玉斌原來跟班效力,有天給壓軸拉琴的琴師臨時未到,管事讓他頂了上去,從此正式拿戲份,每天四吊錢。而這時候喜瑞已是每天八塊大洋的角兒了。沈先生從底層幹起,就比較能體諒班底和場麵上的苦處,後來他任梨園公會會長,辦了幾件為貧苦同業謀福利的事,受到一些同業的擁護,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對。我問過這些事的經過。他歎口氣說,在那時候辦事真難。舉個例子,當時梨園界的人仍多數住在前門外虎坊橋一帶,有些戲院則設在城裏,比如“吉祥”就在“東安市場”。從天橋、虎坊橋到東安市場坐電車隻花3個銅板,可許多班底連這3個銅板都拿不起,每天走去走回,來回30多裏路,掙的錢隻夠買2斤玉米麵。碰上下雨天就糟了。名角一看天下雨,上座不高,打個電話去把戲回了。下邊的人不知道,也沒電話,幾十裏地冒雨走去,看見個回戲的牌,再冒雨走回來,這一天就要“扛刀”(挨餓的意思)。我說戲是憑名角的牌子賣錢的,你拿8000,拿1萬,這都應該,可同業們來回走路至少該買雙鞋吧,給他漲點錢也窮不了名角啊。班底們要求加錢,沈先生以會長身份表示支持,並從中斡旋,有人就譏他為“共產黨”。所以解放後他又被錯劃為右派,就怎麼也想不通。
新中國成立後梨園公會改為“京劇聯合工會”,沈先生是副會長之一。臨近解放時,許多京劇界子女失學,他又倡議由藝人集資辦一個私立的戲校。由於同行們支持,就在“梨園先賢祠”舊址上,辦起了“藝培戲校”,由郝壽臣任校長,沈先生管業務教學。在政府接收改為市立北京戲校前,這個學校慘淡經營,培養了不少人才,張學津、孟俊泉、萬一英、李玉芙、關靜和,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沈先生自學不倦,晚年已有很好的文學修養,致力於京劇音樂的著述工作。他寫了一部《京劇群曲彙編》,極有學術價值。可惜由於種種出版技術上的原因,至今未能與讀者見麵。但熱心的人還是多的,我提出朋友們掏錢為他自費出版,荀令文等幾個朋友就都表示不管多少,他們也出一份資金。《北京圖書信息報》青年編輯李布青、上海文藝出版社幾位編輯知道後全都熱心支持,說不必自費,出版社可以接受出版。京劇界的朋友聞訊也紛紛來信預訂。我想也許出版有望了,但願它早日問世。
十一
沈先生生前和去世後,為他出書的事奔走最熱心的朋友應當首推荀令文。
令文是荀慧生先生的二公子,和我相識也有幾十年了。“藝培”一建校,他和他大哥令香就是學校的工作人員。令文多年擔任班主任。我弟弟在戲校學習時,十分調皮搗蛋。校方為此找家長談話,有兩次就是令文和我談的。但我們較密的過從則是在“文化大革命”後期,陶然亭的把式場上。那時人們雖然強作歡笑,但總在眼底壓著些苦色,尤其是文藝界的同人,除去在唱樣板戲中撈到好處的浩亮之流,多半都神情有些壓抑,唯獨這個荀二公子,臉上從來不帶愁苦相。挺高的個子,穿著件破舊的棉大衣,扣子掉了兩個,兩肘見了棉花,腳上一雙“貓窩”棉鞋也是打過掌的,可臉上總是笑嘻嘻,很像廟裏那尊布袋和尚。他不打拳,而是在陶然亭下那個小廣場上繞著圈子跑步。跑步時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邊跑一邊吹呼(不是喊,而是吹呼):“嗨,嗨,嗨!”全陶然亭的遛早客他沒有不認識的。認識的他全打招呼,所以他這“嗨,嗨,嗨”,是連呼氣帶招呼兩用;他也有不來的時候,他如果這天不來陶然亭,必定是到別處遊玩去了。他買了張郊區通用月票,香山、臥佛寺、櫻桃溝、西山八大處,想上哪兒登車就走,第二天見麵他準帶回一兩件趣聞,逗大家哈哈大笑。這些趣聞他有的是親眼所見,有的我懷疑是他編的。有次他去頤和園,回來說園內有的地方隔離開來另外賣票。有一處門口還有兩個人站崗,完全清裝打扮,馬褂、箭衣、纓帽,腰上還挎了把腰刀,但兩個人卻是完全的現代青年,紅線帽下邊是長發。觀眾就在一邊議論說:“這兩個人不像。”兩位站崗的聽人議論難免有些不高興,有一位就小聲說:“像,像你爸爸!”於是,引起一番爭執,我問他:“可是你親眼所見?”他說:“當然親眼所見,我隻把情節組織了一下。”
沈先生去世後,我為他的書得不到出版而不平,提出自費替他印。令文聽到後,鄭重寫封信來說,他雖不富裕,印書他出一份錢。後來上海文藝出版社答應出這本書了,圖書發行部門要征求一下訂戶。令文又到處寫信,征到了不少訂戶。誰知出版社另有原因,又把出書的事推到不知多久的“以後”去,訂戶們收不到書,紛紛寫信責問他,批評他,他又一一寫信去道歉,並勸我:“別生氣,別得罪出版社。多說點好話,托托人早點印出來比什麼都強,別的事我全兜著,你就管這一樣好了!”
令文做得一手好菜。每天早上去陶然亭,必帶個手袋,回去路上尋找入口之物。他本是學唱老生的,後來又對京韻大鼓入迷,但始終沒當正式演員。他哥哥令香倒是從父親那裏學了些荀派的拿手戲,現在專教荀派戲,而且專教30年前荀先生的戲,如《香羅帕》、《荀娘》。
令文說:“我們大爺這手弄對了,‘紅娘’人人會唱,用不著咱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