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漫記(2 / 3)

肥仔睡完1000法郎,開車把我們送回了旅館。

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我們上午決定休息一下,8月份的巴黎雨果廣場,真清靜到了通街不見人影,不見車跡的地步。廣場上有一家餐館,在露天擺了幾副桌椅,我們就連吃館帶看街,客人除我和嶽華兩人外,隻一位中年婦人帶著一隻狗,但她一人卻要了比我們兩人還多的飯菜,並且不聲不響又極迅速地把它們全吃了進去,而我們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為止。周圍幾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一家賣水果食品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買了幾個,剝開嚐嚐,真正“味同嚼蠟”。嶽華看了大笑,說這東西不是這樣吃法,應當用來做菜。我想不論做什麼我也不會再吃它了,剩下幾個就扔在了旅館的垃圾桶裏。

中午睡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嶽華接完電話告訴我,老徐要來。

徐教授是下午3時左右來的。

這幾年我也算走了十來個國家,最普通的衣著見了,奇裝異服也見了,但從未見過徐教授這麼普通而又這麼奇特的裝束,他穿了一身純粹中國大陸農村家庭縫製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國布鞋,連頭發也是中國農村青年農民式的,若說普通,10年前大陸上8億農民中除去4億婦女和2億孩子,其餘2億大概都是這樣的服裝這樣的發式。奇特的是當今在大陸農村都已少見了的這裝扮竟出現在巴黎,而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種中,我敢打賭徐教授這一身是絕無僅有的,真正的奇裝異服。

他的口音是山東味的普通話,性格也是山東式的直爽和執拗,他和我握過手,拉起嶽華和我就走,說:“先去辦事,有話路上說。”走出旅館。他領我們去乘地鐵。從地鐵站出來,他領著我倆東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機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館,然後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懶洋洋地坐在那裏等我們,我們要了點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櫃前割了些香腸、叉燒之類,切成一大盤,先端過來。他說:“我既是這裏的東家又是供應商,吃東西錢要照付,但有自己動手的特權。”

和老徐相識了幾個小時,現在才有時間坐下談家常。他家是山東臨沂北鄉的湯頭。40年代中期我在這一帶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過,有這麼一點因緣,話題多了,壁壘就少了;他是40年代末,隨著他上的中學:由臨沂而青島,青島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灣去的,在台北戲劇學校受完教育,到大鵬劇團工作,20年前由台灣轉到法國,在這裏一家大學教中國文學。我認識的不少學中文的法國朋友,都聽過他的課。在法國漢學界也算是名人,我問他:“你在法國如此多年,何以還是這身國粹打扮?”

他說,他穿的衣服全是太太親手做的,頭發也是太太給剪的。太太是8年前離開中國山東農村的。這裝束、這發式全是當時最時髦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丈夫打扮得最時髦、最漂亮。老徐愛他的太太,隻要太太看著滿意,他認為自己沒理由反對;於是他就成了現在這模樣,而巴黎這地方對服裝是持有兼收並蓄、見怪不怪、越奇特越有價值的觀點的。老徐這身打扮從沒有人認為不時髦,我聽了真想把這消息傳達給國內那些選服裝以洋化、港化為標準的朋友。提起太太,老徐滿臉像開了朵細瓣菊花:太太名叫蘭英,他由衷地說:“我們蘭英真好,有了她,我什麼都變了:整個家像個家了,她帶三個孩子,還給服裝公司繡花,買菜做飯,做衣服理發,從沒叫過苦,我娶了她,經濟上也改觀了,以前一個人生活也那麼多工資。雖不貧乏,可也不富裕,現在我買了幢房子,還有積蓄。”

肥仔說:“最重要的是給你生了三個兒子!”

“那當然,那當然!”老徐毫不謙虛地說:“現在兩個上學,一個還小。還會說點話,法國話,兩個大的能說點中國話,複雜的不行。在法國孩子也是份財產,生三個孩子,國家每月給母親和孩子各兩千法郎的補貼。等於我一年寫本書,而且是銷路較好的書。”

我說:“隻對母親和孩子給補貼不公平,父親也付出勞動了!”

他說:“對父親也有優待,我乘公共車一律是收半價呢!蘭英車開得很好,可我還是乘地鐵,安全,便宜,比別人便宜一半。”蘭英是他們鄰縣,莒縣人,莒縣我也住過,這地方很貧瘠,但是出名人,劉不庵似乎就是此地人,近代名人有位丁肇中先生。丁家是大戶,丁先生有位族人叫丁鐵修,抗日戰爭時帶著武工隊隻身打據點。日本人聞風喪膽,後來負了傷被日本軍隊捉住,用盡酷刑,毫不動搖,終於又被中國軍隊救了出來。他的事在家鄉像傳奇故事般到處流傳:丁先生有位堂妹和我在一個劇團演過戲,而且就演丁鐵修的故事。一說蘭英是那裏人,自然感到親切,我要求去他家看看,老徐說:“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們,到我家吃中飯。”

老徐竟然有兩處住房,一個在塞納河邊距拿破侖波舒巴特的墓地不遠處的一幢樓上。他在這裏租了三間房子,房東老太太到過中國,十分善良,老徐結婚後,蘭英來到法國,第一位法語教師就是這位C夫人,C夫人教蘭英法語,發現這個學生這麼勤奮,這麼聰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這麼孤獨,於是自願地當了她的保護人,從蘭英生下第一個孩子開始,她又兼了孩子們的教母、養母和家庭教師,一句話三個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們吃、住、玩、清洗衛生、入學前的幼兒教育。孩子們管她叫奶奶,老徐和蘭英在不在家孩子們無所謂,可這奶奶若不在就沒了主心骨。老徐當然很感激這位房東,實際上也是拿她當親眷看。可山東人的怪脾氣實在難改,有時一犯脾氣就幾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無所謂,孩子們和蘭英照樣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獨立性”,又在聖母院廣場附近買了一處房子。這是一幢高層建築的最下一層,把著街角,因此兩個門開在兩條不同的街上,如果開商店,無疑這是個好地點,但老徐把前麵門的鐵合頁門一開到底,從後門出入,這屋子地麵之上,是一大間和一小間,大間有近30平方米,小間10多平方米,外加廚房和衛生間。而地麵之下還有同樣大小的地下室。地麵上這間大屋內,放著一個長餐桌,一套沙發,一台電視機,還有個書櫃,但沒有寫字台,在小間裏放了一個折疊單人床,在床、桌、櫃之間是各種有用和沒用的雜物,如玩具、兒童畫冊、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還有個兒童車,而偌大的地下室裏,幾乎什麼家具也沒有,隻有一台錄音機和多得數不清的畫冊和兒童玩具。根據這些陳設,你怎樣也猜不出這間屋子做什麼用。給我隻留下一個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現代西方的,生活方式絕對是中國山東農村的。

我問老徐,這棟房子他平時作什麼用?他說這裏離兩個孩子的學校近,他們中午下學可以上這兒來吃飯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邊過夜。白天全家和孩子們一起到這兒來。孩子去上學,他就在這兒備課、讀書,蘭英可以在這兒繡花、洗衣、做針線。不過也不是每天大家都過來。總之要有一個大人陪著過來。如果他們倆都沒有空,也有房東夫人陪兩個大孩子過來的時候。善心的“奶奶”中午為兩個孩子做中飯,晚上再把兩個孩子帶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開車送到這裏,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樣,自己下廚房去燒水、煮咖啡。老徐利用這個時間把扔在地上的畫冊、報紙和各種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這時後門外有了腳步聲。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用力推開門,大叫著闖了進來。接著又跟進來一個和這孩子一模一樣、除去喊叫的聲音外,其他都小了一號的孩子。再後邊就進來一位婦女抱著個又小了一號,和前邊兩個孩子長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這婦女無疑就是蘭英了,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我肯定見過這個人,甚至從她孩童時代就認識她:因為她的衣著、神態、語音都是我多年來看慣聽熟了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在巴黎,連在北京也很少見到這樣打扮的婦女了,隻有在十年前的山東山溝裏我才能碰上這樣的婦女。她們的聰明、美貌是那山區裏人的驕傲,而她的衣著也就為那地方的少女們仿效。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紅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淺灰褲黑布鞋,頭發齊領口。不吹不燙,隻在左側卡了一個金色的發卡。她的身材是標準的中國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稱而不誇張。臉上仍保留在露天勞動時染上的陽光的色彩。老徐事先對她介紹過我,所以進門來頭句話就說:“友梅大哥還沒到嗎?”這樣純粹的山東鄉音我已多年沒聽到了,聽了無限親切。我正要回答她的問話。第二個孩子和肥仔談話的聲音大了起來。他倆都用法語。倆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摟著他。孩子說很長一串話,肥仔簡短地問了句什麼,孩子又指著他媽媽大聲說了幾句,這時蘭英忍不住裝出一副嗔怒樣子,衝他們倆說了起來。她的法語那麼悅耳、自然。雖然我聽不懂意思,但聽得出完全像她說山東話一樣地道。何以見得?我是從語氣、語感、神態上判斷出來的。這三個人說法語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地述說;肥仔半閉著眼——我懷疑他已有一半在睡著——附和著孩子說些什麼同情的話;蘭英一邊在做事情——將懷中孩子交給老徐,理正自己衣服,從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間去洗手,拿著青菜到灶間去洗做……一邊假嗔地反駁著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邊笑,我問老徐他們在談什麼?老徐說孩子在抱怨這兩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渾身是包;肥仔說蚊子總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媽媽沒替他們把門窗關好和沒有用殺蟲藥去殺它們;蘭英申述自己不噴殺蟲藥和不應當把一切責任全歸於她的理由。

我要求孩子們說中國話,不然我們至少有兩個人不能參與他們討論。大的和中的兩個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議,他們一張嘴我才知道,他們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東土語,他們發“躺著”叫“切著”,稱“我”為“俺”,一句長長的這種山東土話,中間還要加上不少法語詞彙,嶽華聽了苦笑說:“我聽他們的中國話比聽法國話還要費力氣。”

蘭英就在和我們的答話中,洗了菜,和了麵,拌了餡,並且動手包餃子。我們大家都要動手,她說用不著,這幾個人吃飯不夠她忙的。老徐在巴黎住了10年,一度在華人社區以“風流才子”聞名,黃發白膚的女朋友交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打定主意:要成家還是得找中國姑娘。中國一般的地方還不行,必須是他的故鄉山東人。1978年,在他離開大陸30年之後,第一次返鄉去探親。據他自己說,他是少小離家,思鄉心切回去的,並不是為了找對象才回鄉。我無意評價他這句話的誠實程度。總之他剛到山東省城,還沒有回到老家,他們縣裏已經有人知道他有意“找個媳婦帶出洋去成家”,並且替他認真籌劃了。

那時候中國的社會風氣和今天還不同。今天有親戚在海外定居,和有親戚在要害崗位當官一樣,成了是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羨慕之事,而十年前若誰家有親戚作了“外國人”,那可跟有親戚在蹲監獄差不多,是個令人側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兒誰會嫁給個假洋鬼子呢?

農民自有農民的心計,他們一下就把視線對準了蘭英。

蘭英人好,心好,模樣俊,能幹活,可是命運不好,她爺爺的爹是“地主”,盡管她生下來時整個中國大陸已沒有一個地主了,可“四人幫”仍要她為祖宗的剝削行徑負責。把她從青年農民的隊伍裏區別出來,列入黑五類子女中去,讓她在眾人的歧視、蔑視、敵視下生活。村民背地裏同情她,盡量不難為她,但誰也不會拿屎盆往自己頭上扣,去和她家攀親戚。所以盡管已經過了當地姑娘們習慣的結婚年齡,她連個對象還沒有。老徐的到來,人們認為這是天賜良緣!一個地主子女,有人要就不錯,還會嫌人家住在外國嗎?對於老徐方麵呢,大家想在外國地主資本家還沒打倒,蘭英的出身不會引起老徐的顧忌。

果然,老徐回到村中,人們一提,對方就表示願意見麵一次。見麵談了一上午,兩邊就都笑嘻嘻心滿意足地把婚約定下來了。並且講好,老徐回到巴黎就給蘭英辦移民手續,護照簽證一到手,立刻來接她,他的工作忙,可能本人來不了,請個朋友來代他接,隻要有徐的親筆信,蘭英就跟著去。

幾個月後蘭英果然就到了巴黎。我問蘭英:“就見了一麵,你怎麼就敢答應老徐?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騙你?”

蘭英說:“這人一看就是實在人,出去幾十年,還不忘鄉下老家;他不嫌棄我我還嫌他什麼?”我說:“你以前出過遠門嗎?”蘭英說:“連俺們縣城我都沒到過,沒坐過汽車。”“那你怎麼敢上巴黎這麼遠地方來?”蘭英說:“嫁雞隨雞哩,不管多遠,他在哪裏哪裏不就是我的家嗎?”我說:“你也沒問問巴黎是什麼樣?”這時老徐在一邊插嘴說:“她問了!巴黎遠還是新疆遠?坐飛機頭暈不?”

我笑說:“她沒問問巴黎的生活能不能適應?”

蘭英說:“不問那個,再困難也不會比我在村裏的處境更困難,再辛苦也不會比我在山東種地更辛苦,我沒有受不了的罪。有個貼心人有自己的家,我別的啥也不怕!”

蘭英到巴黎後頭一個困難當然是語言關。老徐想,她連小學也沒上過,中國字還不認識幾個,這法文她能學會嗎?出乎意外,她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成了巴黎華人社區中法語冠軍了。她說她就是用兩手掄鎬頭開山種地的勁頭來學法語的。現在她給家裏寫信要用法文寫,寫好請老徐幫她譯成中文;看香港來的電影,有法語對白她全能看懂,中文字幕就一竅不通了。她用開荒種地的精神去學開車,結果車也開得很好,學會法語和開車兩項本領,她的生活就完全打開局麵了。她本來在農村就學會多種手藝。她自己做豆腐、醃鹹菜,給丈夫和孩子縫衣、理發。有餘暇還為一個服裝店做手工繡花。她繡的花很受歡迎,收入不比她丈夫少。如今丈夫一提到她,就說:“自從有了我們蘭英。我生活比以前好了,而且還有了儲蓄了!她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