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口,就上了一段小公路,沿著這小路走不遠就到了昨天打電話的皮劄店。繼續走下去,就來到一個小教堂的門前。旁邊一條街上有些商店。賣早點的店已經開門了,但吃的人不多。從商店的櫥窗看,這些店雖小,但貨物很齊全。吃穿用學,幾乎什麼都能買到,但仍不知這是在大學範圍內,還是大學在它的近旁。
轉了一陣,回到鄭家,主人客人還沒一個起來的。我就動手弄自己的早飯。弄的是地地道道的美式早餐。果汁、黃油、起司、火腿、水果、麵包。就是一個原則,不動煙火。倒不是客氣,實在是他那套電氣灶具太複雜,昨天秋鴻講解半天,我當時以為會了,現在一看,根本沒門。好在吃到一半時秋鴻起來了,為我煮了咖啡,不然這頓冷餐夠肚子受的。
終於全體都起來了,熱熱鬧鬧地吃完已不算早的早飯,送梨華等上路。梨華他們的車在前,清茂開車和我在後邊相隨,開到州際公路邊上停下來,互相握手告別。看他們走遠,清茂就開車拉著我去遊覽市容。我們先從郊區看起。車到河邊,登上了一個瞭望台似的小塔,整個城市全展現在眼底了。原來清茂的家是在個小山穀裏,而城市和大學是在一個大山穀裏,河水就從城中流過。河很寬大,有輪船在航行,叫什麼名字卻沒記住,但可以肯定不叫亞馬遜也不叫密西西比。我在美國一共就玩過三條河,密西西比在新奧爾良,上那兒去之前我重讀了馬克·吐溫的小說,不會弄錯。至於亞馬遜河,才把護照從那裏找來,至今驚魂未定,也不會忘懷。這條河去前既未做準備,事後又沒丟東西,記不住是難免的了。河兩邊有不少菜田和一個很大的木材場。清茂告訴我,這裏是英國人最早的殖民區,以前有很多農場,後來工業發達,農場反而衰退了,所以地價有一度很便宜。許多華人移民,看到這裏地價賤而菜貴,就在這裏買地經營農場種植蔬菜,有一個留學生畢業後沒找到職業,便貸款開辦菜園,發了好大的財。說到這裏笑了笑說:“這個農場裏還住著你的一個熟人呢。”
“誰?”
“林希翎!”他說林從法國來到這裏後,和“中國之春”王秉章那批人鬧翻了,她不會英語,又沒有職業,生活頗狼狽。這裏一位華人農場主出於同情,就接她到這裏住了下來,並且出資幫她辦了份刊物。不過這位財主隻資助一期,估計第二期就要停刊,創刊號就是終刊號。聽說林也要離開此地了。塔上風很大,看了一會兒我們就下來去開車漫遊。他還拉我在林小姐借住的農場外繞了個圈兒,林剛來時他在一個華人集會場合見過她,後來便沒什麼來往了。清茂是個做學問的人,不太願意參加政治意味太濃的活動。
他拉我到一個中國餐館去吃飯,這個餐館就是原來生意不好,被淩雲大師指開財路,起死回生的那個。我看了淩雲大師指點另開的門和掛祥物,確是妙不可測。
晚上7時,我在大學禮堂作演講,到的人比奧伯尼是少多了,也難怪這裏演講費比那裏少得多,好處是在座的全是中國人或中國血統的美國人,隻有兩個白種人,還會說漢語,這樣我就可以不用翻澤,我覺得講得倒比奧伯尼還要自如灑脫些。演講完後,一位年輕女生跑上來問我道:“鄧老師,您還認得我嗎?”我一看:這不是我們的小陸嗎!
小陸是我們中國作家協會外聯部的翻譯,和我一起工作好幾年,非常單純可愛的一個孩子。前年離開中國到美國來留學,但我沒想到是在這個學校。他鄉遇故知,叫人高興。清茂告訴我小陸還在他們係裏打工,當助教。今晚為我開的家庭酒會,請的客人也有她。
這晚上的酒會請的人不多,但都是炎黃子孫,吃中國飯,說中國話,談和中國有關的事。所以非常親切。除去小陸還有位女士是我朋友的妹妹。這位女士已經延期一年,快要回國了。說起初來時的打工生活,她一肚子氣。她說一些美國老板對中國臨時打工的人之殘酷就像奴隸主,令人不堪忍受。正說著有位久居美國的華裔來插話了,他表示對她的看法不以為然:“什麼叫剝削?不是你自願去幹的嗎?他不是給了你掙錢的機會嗎?他要不給你這機會你也許要挨餓不是?再說他還要承擔經營的風險呢。”於是就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幾位從國內來留學的孩子反駁他時措辭之鋒利,階級觀點之鮮明,是我近年在國內很少聽到的。我估計他們幾個人在國內也沒有為此這麼激動過。我倒真希望有幾個國內青年聽到這場爭論。幾個人舉出的實際事例,如今在國內已經見不到了,改革開放以來,雖有了小型個體企業,但在社會主義法律保護下,是絕不允許采取那樣苛刻的雇傭手段的。其實在美國這樣的超經濟剝削也不被法律允許,就因為不少中國人舍此便沒其他活路,或是其打工行為本身就不合美國之法。老板們當然就肆無忌憚地露出其階級本色來了。
這場爭論對我還有個好處,使我無意中了解了一個本家叔叔在美國生活的真實狀況。
十
請允許我把話扯遠一點。我的祖籍是山東。據家譜所載,是燕王掃北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而來的。有一說是同時遷來弟兄兩人。但弟兄倆在路上幹了一架,從此兄弟分家。到了山東地界後,一個在城東落了戶,一個去城北紮了根。這樣同一縣裏就有了兩個鄧莊。我是城東鄧莊人,我們莊人都是一個祖宗的後代,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和城北鄧莊則素無來往,是否有同族關係,本族人意見都不一致,倒是不認這門親的多。不過近年台灣鄧麗君小姐歌聲傳入大陸後情況有所改變。因為有情報說,鄧小姐也是山東我縣人氏;我們村是肯定沒有這一戶人家的,鄧小姐若真是出身本縣,就定是城北那個鄧莊。有人覺得這光榮不能歸他村獨享,這個同宗還是認了好。
我村風水雖沒造化出歌星,據說卻出了位有錢的美國公民,按輩分我要叫他叔叔。
這位叔叔(我絕不是因為人家成了美國人就冒認洋親,有家譜為證)雖說出了五服,但他家和我家走得較近,小時候和他常在一塊玩。他父母去世得早,由哥哥當家。他哥哥想由他這兒改變一下門風。就竭盡全力供他念書,在一段時間內,他和我稱得上我村僅有的兩大知識分子。因為我隻念完了四年初級小學,他還升了初中。他一升中學,就進城住校,我參加了八路軍從此就很少見麵了。1943年冬天,我們的隊伍駐在我村附近,我乘機回家探親,碰上他放假回來娶媳婦,我去祝賀了一番。那一年他大概是十五六歲。此後部隊南下,我和家人失去聯係,當然也就再也沒見過他,全國解放後我回家探親,見到他的哥哥,問到他的情況。他哥哥歎了口氣,悄悄告訴我說:“日本投降後,縣城為中央軍所占,城鄉交通就全斷了,全國解放前整個中學往南方撤退,他隨著去了台灣。他媳婦就在結婚時和他過了5天日子,從那以後再沒見過他。我女人已去世了,幾個孩子就靠這個小嬸給帶看,她要再走了,這個家可怎麼維持呢?”我認為這問題很可笑,便說:“解放台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還能等多久嗎?”
從此我再沒回過家鄉,也就再沒打聽過這一家人的事。
“文化大革命”之後,家鄉有人來北京辦事,順便來看我,說起家鄉新聞。他們講跑到台灣去的叔叔來信了,原來他早已離開台灣去美國了。現在很有錢,當了大資本家了。他想回來探親,來信問他家裏還有什麼人?叫他家裏人給他去封信。他侄子問這信咋寫法,公社幹部研究好久,到現在還沒回信呢!我問為什麼沒回信,現在開放改革,歡迎海外僑胞回來觀光探親。他們說不這麼簡單,他問家裏有什麼人?主要是問他女人還在不在。他女人以前倒是在的,20多年一直沒改嫁也沒離婚,把幾個侄子全拉扯大了。到“文化大革命”時可過不下去了,從城市裏來了一夥串聯的紅衛兵,說這村裏隱藏著一個台灣國民黨反革命家屬,走資派一直包庇著她,要再不揪出來鬥倒鬥臭,那就連包庇她的人一塊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本家的人給她送了信,那女人連夜跑了,後來從外地來了封信宣布和鄧家斷絕一切關係。現在這信怎麼寫法呢,照實寫影響不好,對外邊人說這些,搞不好還要犯錯誤,不照直寫,萬一他真回來了,發現說得都不是實話就更不好。所以到現在還拖著。但是總拖著也不行,現在開放搞活,農村發展生產,也想引進外資,聽說他很有錢,把財神爺放跑了也不合政策不是?
閑話說完,他們就走了,過了一年又有人來時,告訴我他侄子回了信,照直把真情告訴了叔叔,從此這人就再也沒回過信。估計他收到信知道女人已離家,便不回來,大家很為放走這麼個財神爺而遺憾。
1987年冬天,忽然我們村村支部書記和那位叔叔的親侄兒一起半夜到我家來了,說是叔叔從美國回來了,今天到北京,他們來接他不知住在哪個飯店。問我可和他有過聯係。我說我從沒和他有過聯係,根本不知道他回來的事。他們就要到一些飯店去詢問,我說北京這麼多飯店,如果沒一點線索,怎能問到呢。我勸他們先住一夜,第二天一早買火車票去。他們聽了我的話,不久就從山東寫了信來,說是他們到家叔叔已經自己來到了,希望我回家鄉去和他相會,還說這次回來帶來不少錢。要在家鄉做些投資,現在決定先為每個侄子修個養魚池,以後還想買套房子,希望我去給他作作參謀。我工作走不開,隻好謝絕了。
過了一個月,他回美國,路經北京時來電話約我見麵。多年不見,為了給他選擇禮品,我們夫妻還真費了點心思,後來選定一件景泰藍花瓶,心想他既是有錢的人,居住條件總會也不錯,送陳設品還算合用。
按他說的地址,我在招待所見到了他,一見麵立刻都互相認了出來。他顯得很疲憊,但還是很興奮。穿得很樸素,行李也很簡單。我問他為什麼從第一次來信後過了這麼久才回來,是不是因為那個嬸嬸走的事?他苦笑一下說:“那沒什麼,這次找著她了,我們談了好久,她已經又結婚了,這樣更好,我在台灣也已經又結過婚,兩個孩子也都大了,不然也很難安排。”
問他何時到的美國?他說,他到台灣先服了幾年兵役,退伍以後,就到一個建築單位去當炊事員。那個公司承包了沙特阿拉伯的工程,他隨著去了沙特阿拉伯。那裏工程完了,他想回台灣也還是沒辦法,就設法去了美國。在那仍然當他的廚師,收入還不錯,這次回來就為侄子們投資修建了兩個魚塘。還給他們留了點錢,多年沒回來,也請全村族裏人吃喝了幾頓,大家都很高興。第二天他就要走,我們一起吃過飯就告別了。走前我把花瓶送他,他卻說什麼也不要。我見他態度堅決,隻好作罷。我問他在美國的住址,以後若去美國,好去看他和沒見麵的嬸子。他說他正要搬家,等住定了再寫信告訴我。但給我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說如果我去美國,打這個電話就可以找到他。
這次到美國不久,我就打電話找他,接電話的是個中國婦人,我還以為是沒見過的嬸嬸呢。說過幾句話才知道,對方是個中國餐館的女老板,她說這個人早已不在我這裏做工了,不過有時還到我這兒來借宿。你留下電話號碼好了,他來了我叫他回你電話。我問他家中電話號碼,對方說他在美國沒有安家。
我隻好把電話掛上了。心中頗為疑惑。是不是女老板聽錯名字,他在美國這麼久,而且據說發了財,怎會沒有個家呢?
到麻省後,我又請鄭清茂幫我打了一個電話。清茂一看電話號碼說,看來這地方距此不遠,是一個電話局。電話仍是女老板接的,她說那位叔叔還沒來過,我又把清茂和愁予的號碼告訴了她,請她轉告那位叔叔。13日下午4時我在愁予的係裏講演,中午才動身。早晨小陸就開車來接我到附近另一個大學區去玩玩。她剛用很便宜的價錢從同學手中買來部二手車,車還很新,不過她的駕駛技術還不大行,為此特請了一位中國同事來幫忙。她們先拉我到一個著名女校去參觀,這裏比起麻省大學,似乎要更清靜正規些,建築也更帶古典味。街上幾家商店,大多更帶文化氣息,因為在一家古董店我流連了過多時間,出來時已到了中飯時間。小陸一定要請我吃飯,她那同事又堅持請我吃中餐。這裏沒有中國餐館,所以又拉我到數十裏外另一個較大的鎮上去。找到了一家頗不錯的中國料理。菜做得很好,可是我心中有事,一是惦著這位叔叔的電話,一是看到這個鎮與清茂家方向剛好相反。怕耽擱時間太多,誤了下午講課,結果飯菜滋味都沒吃出來,真辜負了小陸和朋友一片好心,匆匆吃完,趕回清茂家時,果然他們已經坐在車內等我。清茂說:“4點鍾講課,我們絕不能遲到,現在真要爭分奪秒,動作快些。”我從這個車門出來就鑽進另一個車門,還沒來得及和小陸告別,車就箭一般開了出去。
車子上了公路,平穩前進了,清茂才不慌不忙地說:“你那位本家叔叔來電話了,說晚上再往愁予處打電話。”我問他:“弄清楚他住在什麼地方了嗎?”清茂慢吞吞地說:“就是剛才你們吃飯的那個鎮上。過一會兒我們還要從這個鎮處經過,不過來不及去找他了。”我問他:“那鎮上有幾家中國料理?”他說:“大概隻那一家。”我半天沒說出話來,我想他就在我剛才吃飯的那個店裏,怎麼會就沒見到呢?
這晚在愁予家,他果然來了電話。我很為與他失之交臂而遺憾,因為不能再見麵了,所以電話談了很長。我問他為什麼來美國這麼久沒把家搬來?他才告訴我:“去年以前,我在美國一直是非法居留。不僅沒能把家搬來,10多年來也沒到台灣探過親,隻在幾年前我太太以旅遊名義到美國看過我一次。在美國我沒有自己租房子,從來是給哪家幹活就住在哪家店裏,或是幾個同樣的流浪漢合租一間屋大家夥住。我不接受你送的花瓶,原因就是我根本沒有擺花瓶的地方。”說到這裏他停一會兒,勉強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想你回去之後,是沒必要把這些與家鄉人道及的,離家這麼久,家鄉人都傳說我發財了,對我有好多期望,我不願讓家裏人失望。”我問他:“這樣你能負擔得了嗎?是不是太苦了你?”他說:“那倒不至於,在美國掙錢還是容易,10多年我確實積蓄下了十幾萬美元,這點錢在美國不算什麼,拿回去就很頂用。”我問:“你不還要養活台灣的家人嗎?”他說現在那邊不用花費太多了,兩個孩子都已工作,他太太對他在家鄉的做法也很理解。美國紀念建國二百周年,實行大赦,去年起他已有了長期居留權,所以才敢回大陸去探親,目前正辦理入籍手續。他不會英語,美國政府限期他學會英語,才準辦理。為此他正在加勁補英語,等英語考及格,入了美國籍後許多事都好辦了,工錢也會增加的。再幹幾年,再積點錢,就不打算在美國住了,大陸物價便宜。他想在家鄉買所房子,和老伴回去養老。有10萬美元就可度個舒服的晚年,這個目標不難達到。
我問他,在美國這麼多年,怎麼英語還不及格?他說:“非法居留打工的,哪有時間去學英語呀,何況成年累月都在後廚房幹活,偶爾休息兩天,隻是在唐人街上轉,也用不著英語,現在臨陣磨槍,為了安心念書才租了間房子自己住,所以好久沒上那家餐館去,錯過了我們見麵的機會。”
放下電話,心中很不是滋味。家鄉人都把他當成腰纏萬貫的美國財主,為此有的人對他帶有更多的羨慕和索取心願,當然,按他所有確也可以算個美金萬元戶了,以我家鄉標準,倒也該列入財主隊中去。不過人們若都能聽到昨晚那幾個青年說的話,知道點非法移民在美國受的苛刻待遇,心情該會有點兒不同吧。
十一
清茂夫婦開車把我送到耶魯大學城時,已是下午4時左右,直接把我送到了愁予的教學樓。把我交給愁予,他們先行去愁予家了。因為我們出發晚了一點,這時學生們早已到齊,坐在課室等著了。我匆匆喝了杯水,就上了講台。講課總共也就用了個把鍾頭,我在耶魯的正式工作做完了,剩下來的完全是我的自由時間,我就輕輕鬆鬆到了愁予家。
我曾並非開玩笑地說過,愁予夫妻是典型的郎才女貌夫唱婦隨派。愁予在台灣是鋒頭極健的名詩人。每次回台灣,他在街上一走,不一會兒身後就跟上一群崇拜者,當然大多是青年女性,特別是女大學生們。而梅芬在台灣是紅極一時的歌星,其崇拜者絕不比愁予少。最近我看台灣報紙報道,台北一個新的大劇院落成典禮,就請的是愁予夫婦打炮,愁予朗誦他的詩,梅芬表演她的歌,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而他們在美國度的卻是清靜超脫的學者生涯。有些朋友談論起來,覺得愁予在美國是受了委屈了,很為他有所不平。到這裏後我見到的是愁予教書得誌,梅芬治家有方,兩人生活得恩愛溫馨,其樂融融。朋友們到此很少不被他們的幸福氣氛所感染。
愁予盡管掌了大學教席,仍然是一派詩人性情。他勢情豪邁,仍保有一片天真,就我所知,凡有國內朋友到紐約來,隻要時間來得及,他總要請到耶魯來玩,隻要來,還必定他自己開車去接。紐約距耶魯也是好幾百裏地呢,他從未有過難色,而他到國內來時,卻是處處為朋友著想,盡量少給人添麻煩。在這點上他和另一位在美國的朋友有共同處,但他和那位卻又有著極大的不同。人家那位是除去辦公事,別的一律不幹或少幹,尤其是旅遊,幾乎毫無興趣。而愁予則是對任何事都充滿興趣。他愛旅遊,又不想麻煩別人,結果就常常做出出人意料的事來。有次他來北京,本來說好我幫他聯係去某個地方的,我還沒聯係好,他人忽然不見了,向酒店查問,人家說他已退了房子,打聽幾個熟識的朋友處,誰也沒見他。弄得我好擔心。過了兩天,他來電話說他自己買了張火車票到那地方去了。在那邊住了幾天小店,擠了幾天公共汽車,誰也沒麻煩,玩得挺好……我說:“老弟,別忘了你是美國護照哇!”他說:“什麼護照也沒關係,在中國我的長相,我的語言,我的感情做派才是真正的護照!血濃於水,懂嗎?”
愁予是河北唐山人,小時在北京上過學,北京話說得很有韻味。沒有台灣“國語”腔,甚至比大陸那些以港台國語為時髦,故意裝作大舌頭,把話說得含含糊糊的大陸歌星們也講得像話。在台灣用這種“京片子”口音朗誦自己的詩,是招人讚羨的。可是他說“北京話也有短處,要當政治領袖,當大官,北京話可欠點威風,要用四川話說‘我們中圭啊’這多有氣派!用北京話一說‘我們中國哇’就沒勁了不是!”
第二天起他就開車拉著我四處遊逛。我們去看了一個港口小鎮,那是當初殖民時期歐洲移民最初在美國登陸的地點之一。我們參觀另一個小鎮時,看到小廣場上拉著彩旗,人頭攢動。高高的台上有幾個樂手,穿著老式的破燕尾服,戴著高筒禮帽吹奏管樂。他叫我猜這是幹什麼的,我說八成是馬戲團,我由此還想起了美國一篇小說《馬戲團來到鎮上》所描寫過的情形。他笑而不答,隻是領著我往人群中衝去。走近了一看,才發現這裏原來是個汽車展銷會。美國產、外國產的汽車擺滿了廣場,其中有豪華昂貴帶冰箱電視的,也有普及廉價型的,真是琳琅滿目。打聽了一下情況,據說這裏最走俏的是韓國車和日本車,若追求豪華,幾種歐洲車也叫座,比起來還就是美國車銷得差。我說:“看來美國也有個崇洋媚外的風氣。”愁予說:“日本車韓國車就是又便宜又好用,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