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忙雜記(2 / 3)

通俗不等於低級和庸俗,隻要讀讀張恨水、劉雲若、宮白羽先生的作品(更不用提金庸、梁羽生先生的作品),就得承認,他們的文化修養、知識水平和生活觀察力,絕不在某些純文學作家之下!我們現在的通俗文學水平有待提高,但不是提成純文學。這是兩個門類,各有其標準。

我讚成對讀者要有引導,相信壞的文學作品將教壞一代人。我也認為文學作品門類的多樣化是雙百方針包含的一項內容。我對“二為”、“雙百”,絕對由衷地擁護!

我家在天津大概住過三個地方:日租界、法租界、河北;姥姥家似乎長期住在當時的特一區。看大觀樓雜耍是住在河北時期,所以對當時以東北角官銀號為中心的一帶記憶清楚。去年《戲劇電影報》登了篇文章談小楊月樓父女在天津演出,文章說楊氏父女很長一段時間“在大觀樓公演”,引起我的疑問。我不敢說人家不對,隻能說與我的記憶相左。因為恰是在看大觀樓的雜耍和文明戲同時,我們也看楊氏父女和郭玉昆的戲,地點是在大觀樓往西、北大關東邊的華北戲院。

楊氏父女在那戲院唱戲大概從三十年代末唱到四十年代初,這中間隻有一次我看過小楊月樓傍一老生在“國民戲院”唱《坐樓殺惜》,此外他的戲我都是在華北看的。華北園子不大,但上座率很好,最大的優點是小孩上後台看新鮮他們不阻攔。我第一次進戲院後台,看他們扮戲,換行頭,給祖師爺作揖,就是華北。那天是小楊月樓和楊菊蘋父女的《人麵桃花》,我對後台放著的矮牆、院門布景片和幾棵假桃樹有興趣,因此印象極深。

他們的戲碼與別的劇團不同。《狄青征西》、《花木蘭》、《李十娘》都是獨有的。在《花木蘭》中小楊月樓耍特號大刀已是少見,在《李十娘》中翻三張桌在花旦行中更是絕活。另外郭玉昆的猴戲也自成一派(實際是南派,楊先生的花旦戲也是南派)。《五百年後孫悟空》,除去李少春、李萬春有時來唱幾天外,天津的劇團似乎隻有郭玉昆上這個戲。《狄青征西》中郭玉昆戴著麵具開打,小楊月樓穿著西式長裙跳“西洋舞”,都叫人挺開眼。記憶最深是楊氏父女唱的《人麵桃花》。與別人唱的不同處是裏邊增了個角色“桃花童子”,由郭玉昆的徒弟小郭玉昆扮演,這小孩年紀不會比我大,一上來就翻幾十個小翻,一個高提緊接起旋子,然後盤腿打坐雙手合十。至於他跟劇情有什麼關係當時也沒注意,現在更說不清。當然最叫絕的還是小楊月樓的崔護。崔護第二次上台,來到門前連叫三聲:“裏麵有人麼?”三次叫法都不同,第一次是輕輕的,含笑問道:“裏麵有人麼?”裏邊不應,有點慌了,用扇子敲著門很快的叫了聲“裏邊”,叫完一頓,高聲喊了個“有”字,感到聲音太大莽撞了,又壓低聲音說出“人麼”。兩字。仍無反應,真的急了,放開嗓子,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說完“裏邊”兩字後,用婉轉的聲音問道:“有人麼?”把“麼”拖得很長,邊發音邊側著耳朵聽門裏的動靜,感情表現層次分明,有起有落,每到這裏都換來全場掌聲。後來我又看了多家演的《人麵桃花》,幾乎所有小生都直咕籠統,放連珠炮般問:“裏邊有人麼,裏邊有人麼?”毫無意味。

天津人去看楊氏父女的戲,還有一層原因,是聽說他們1938年在長春唱戲時,偽滿洲國某“大臣”(有人指明說就是張景惠),派人送信,要強迫納楊菊蘋為妾。楊氏父女當麵把來人頂了回去,連夜舍棄行頭,化裝逃進關內來到天津。天津人很尊重他們的骨氣。大概就在天津那段時間裏,郭玉昆和楊菊蘋結成夫妻。後來他們去了武漢,從此就定居在那裏,我隻在台上看過楊菊蘋唱戲,到後台偷看過她化妝,從未接觸過。我有些朋友和他們夫妻有交往,據說楊菊蘋是個賢妻良母,不光戲唱得好,還做得一手好菜,不光會做中國菜,還會日本料理。

京戲演員多半飲茶成癮,湖北本是出茶的地方,出的多是綠茶。京劇界要喝花茶。新鳳霞同誌說,他們每到北京,或是有便人來,總要到王府井的一家茶莊買些茶葉,帶回去。

發了幾篇無事忙雜記,竟有朋友打電話來給以鼓勵和指正。使我在感激之餘也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類消閑文章還有人看,並看得滿認真。朋友們指出的不足是說我對“時調”談得太簡單。對金萬昌的估價也不足。我接受這個批評。為此略作補充。

我說“靠山調”就是後來王毓寶唱的“時調”,這是從簡而言。在“靠山調”出現之前天津就有過“鴛鴦調”,“靠山調”之後又有所謂“膠皮調”,就是拉洋車工人們在等座時坐在車上哼出來的一種小調。拉洋車的並不都是天津人,所以這種小調把外省尤其是山東、河北的音調帶了進來。這些後來都糅進了“時調”之中。這些小調的原形,多半言辭淫穢,曲調粗野,隻有妓女們在“同樂茶園”那樣為拉客而設的落子館裏唱。天津人幹脆就叫它“窯調”!這種東西是上不了台盤的。我上次文章中說有一種“天津獨有的”劇種,專唱“插杆打王八”,就是這種東西的變種,在鳥市、三不管等地演出。下流淫穢,不堪入耳。

後來經有些文人重填歌詞,整頓調式,比較幹淨入耳了,這才進了正式的雜耍園子。第一個進園子唱的高五姑也是妓女出身,掙錢贖身之後,便以唱“靠山調”為業。所以她最拿手的段子就是“歎青樓”!高五姑之前還有一人在園子裏唱過“靠山調”,是趙寶翠。她是京韻大王劉寶全的師妹。本功唱的是京韻大鼓,隻偶插一段“靠山調”作為噱頭,不是拿這當正式活兒。高五姑稍後,有一位秦翠紅外號“棒子麵”的女藝人也以專唱時調紅了起來,秦唱的調子就不隻限於“靠山調”,更吸收增加了別的小調,人們習慣稱她唱的為“時調”。但她唱了沒幾年便被一有錢人收去作妾,脫離了舞台。“時調”中包括“靠山調”,但“靠山調”不就是“時調”。對其細情我說不清。這方麵的專家是姚惜雲先生。隻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說“高五姑時調唱得好”。曾被大人批駁說:“‘靠山調’跟‘時調’不是一回事!”

說到“梅花調”,我倒有過一點了解的機會。我和曹寶祿、尹福來等先生來往較久,在一塊喝酒也在一塊遛早。社會上多知道他們是唱單弦的名角,其實他倆唱梅花都是高手。五十年代有一次在文聯會上,尹福來唱了一段“梅花調”、“黑驢段”,博得全堂彩,唱完有一位學者(好像是吳曉鈴先生)就說:“您唱得這麼好的梅花,何苦去唱什麼單弦呀!”

據他們告訴我,所謂京韻大鼓,早年叫津音大鼓,其實是天津產的,而梅花大鼓才是北京的土產,跟八角鼓一樣,是八旗子弟的創造。原隻在堂會上折唱,後來八旗人子弟生活無著,有人以唱此為主,才成單獨的節目。但調式呆板,金萬昌請劉寶全指導,並得力於弦師韓永祿、蘇啟元的幫助,對它進行了改革。初步形成現在的這種樣式。花四寶幼年從師邱玉山學的金派,後來又拜師盧成科,盧依據她的發音特點,幫她又作較大改革創新,使梅花調充分發揮出委婉纏綿細膩低回的特色。人們把這種新調子稱作“花派”或“盧派”。不幸的是在舊社會的惡劣環境中,這位幾十年難出一個的天才演員沒活到三十歲就含恨去世了。所以當時天津人為她的去世極表惋惜。

高五姑雖從妓院把自己贖身出來,但受不了舊社會的欺壓,跳出火坑又入深井,吸毒成癮,終於“過把癮就死”,棄屍街頭,慘不忍睹。這兩位天才藝人的經曆很可以使人們認識舊社會的殘酷罪惡!

當年,從東北角往南拐,也有兩家園子,一家是“國民大戲院”,一家是“中華茶園”。“國民大戲院”我曾去多次,“中華茶園”被一位男性親戚帶著去了一次,回來被大人知道後就遭到了禁止。據說那家園子當時多是南市花街的姑娘在獻藝,唱曲是手段,結識客人才是目的。

“國民大戲院”園子很大,大到我從沒見過它滿座過。一進門照壁上是彩色浮雕的“三陽開泰圖”。很寬大的前廳,池座,樓上還有包廂。總有些座位空著。我最早看周信芳先生的《蕭何月下追韓信》、《掃鬆下書》就是在這裏。還在這裏看過劉漢臣、白家麟、孫毓昆、袁世海和榮春社科班。不過戲曲界似乎不止一位劉漢臣,一位在上海叫黑社會給害死了,曾在觀眾中引起憤慨。後來在東北又見到一位劉漢臣,這兩人都是唱麒派老生的,我弄不清看的是哪一位。白家麟是唱馬派戲的,這我不會記錯,因為那天是我自己單獨去的。回來後我說:“唱的真像馬連良!”家裏人問我:“馬連良什麼樣你聽過嗎?”我一想,我還真沒聽過馬連良。

“國民戲院”對我最有意義的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話劇是在這裏,看的是徐幸園演的《陳查禮大破黑貓盜》,女主角是解放後演出許多名劇的白珊小姐。因有先入為主,後來看小蘑菇演的陳查禮,雖然他也學著說吐字不清、清濁不分的上海國語,我怎麼也覺得不像陳查禮。

“中華茶園”雖然隻去過一次,但是印象深刻,原因是它的演出方式不同。別處聽雜耍都是演員在後台候場,到誰的節目,先上弦師,絲弦調好,按過電鈴,演員才款款地出場,先用並不比蚊子大的聲音說幾句開場白,直到說“換上學徒我上來,誌誌誠誠地侍候你”一段什麼什麼。這才能叫觀眾聽見。隻有河南墜子,上來拉弦就唱,卻隻有腔沒有字,光聽見“嗨呀嗨呀……”這樣嗨半天再停下來交代:“上來呀試試絲弦的高矮,溜一溜嗓音,找找咱那個家鄉味,現在再侍候你這一段×××。”這中華茶園,卻是另副做派,所有演唱的姑娘都坐在台上,坐一排,還不斷地向台下熟人飛眼,微笑。年紀大了後才知道這多半是她們職業所需。後來我寫《五分》捧角的那一段,我就用的是這“中華茶園”的規格。

除了這些劇場外,我還瞞著大人,到河北電影院近旁的鳥市去聽過撂地和大棚的表演。在那裏看到天津特有的一種戲,那種戲似乎隻有一個劇目,就是完全用天津話演的鬧劇,叫《插杆打王八》,髒話滿台,淫穢不堪。來過鳥市也才知道,一樣的相聲段子,到這裏就變得庸俗不堪,滿嘴髒字了,跟在園子裏聽的完全不同。比如《解學士》這個段子,園子裏說解縉碰到一個和尚戴著枷鎖被解送時,作的詩是“學法又犯法,出家又帶枷,兩根無情棍,枷著大西瓜”。到了鳥市,“大西瓜”三字卻變成仍然押韻的不堪入耳的三個字。那時雖然年小,也覺得這不符合解學士的身份。為此,以後我就不再去聽那裏的相聲。倒是那裏的評書使我很有興趣。聽過天津特有的一部書,叫《津沽英雄譜》,完全講“混混的故事”。如果還有底本可尋,我建議有關方麵不妨尋來作為資料。那裏說的“混混”狀況,比我後來看到的有關文字都要豐富、生動。

去鳥市多半是到河北電影院看電影。可能是當時電影業生意不佳吧,河北電影院常在電影放映前加演京劇或曲藝。在那裏唱京劇的老生主角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李宗義。不過那時李宗義還沒下海(這裏是用“下海”一詞的原意,並非現在說的做生意),據說河北電影院的老板是李宗義先生的胞兄,給他提供上台實踐的機會也。

小孩子去鳥市、三不管是犯忌的,我一直沒當眾交代過。今天是頭一次坦白。

十一

雜記談到鳥市,意思沒盡,再補充幾句。

當年天津撂地演出的場地,除鳥市、三不管外還有多少處我不知道,我隻去過兩三處。一是河北新車站(就是現在的北站)附近的新大路。在新大路中段靠左側,有一片空場,“七七事變”前那裏也有賣藝的。我在那裏看過變戲法和武功,還記得藝人把一對鐵球吞進肚內,然後張開嘴一邊流涎水,一邊托著小笸籮要錢的恐怖景象;另一處是謙德莊。隨姥姥等幾個老太太到那裏聽梆子,有個唱老生的小孩,一唱起來,胸口便一起一伏,留下印象很深。那上戲院的收費辦法也是我在別處沒見過的。它不零打錢,也不賣門票。進了門交下一份錢就坐下聽戲。聽完前邊的幾出墊戲,台上換守舊,場麵打長錘,這時便有人起坐離場。剩下不走的再交一回錢,留下來看大軸。我跟著去了兩次,兩次的大軸都是《鍘判官》。

我對鳥市說髒話(行話叫使臭活)的相聲不欣賞,並無意否認鳥市在相聲發展過程中起的作用。“七七事變”前後,在“雜八地”以演出相聲出名的小茶館有兩個。一個叫“聯興茶社”,在三不管;另一個叫“聲遠”,就在鳥市。我就是在“聲遠”聽的相聲。別看這場地破爛,趣味低俗,卻出台過名演員。就我所知,那時在“聯興”表演的就有現在的相聲大師馬三立,還有趙佩茹、劉寶瑞、李潔塵等,而“聲遠”有郭榮起、班德貴。距“聲遠”不遠,還有個“三友茶社”,比“聲遠”要體麵點,不單表演相聲,還有別的曲藝,並有坤角登場。唱太平歌詞的吉評三、荷花女父女和吉的徒弟秦佩賢,都在那裏表演過。

在撂地演出的地方,唱大鼓、太平歌詞和說相聲場地形式不同。唱大鼓和太平歌詞的場子有小舞台,觀眾坐在台下,演員候場在幕後。說相聲沒有舞台,四麵放條凳,三麵坐觀眾,一麵坐候場的演員。大家平起平坐,誰表演誰就站到中心空地上來,所以可以直接和觀眾交流,甚至說到坎節上,演員可以拉著觀眾的袖子問:“您聖明,您來評評理,我說他不是玩意他說他是玩意兒,我說他是玩意他又說他不是玩意兒,他到底是不是玩意?”現場抓哏,內行稱之為“現掛”!頗有效果。

我說撂地演出的相聲格調低,不是指演員,而是指演出形式。同一個演員一進園子演出,常常與撂地時判若兩人,有的還特別斯文大氣。如馬三立、劉寶瑞、郭榮起、趙佩茹,不僅表演水平高,台風也文雅瀟灑,可見在那些地方使臭活是為迎合低層次觀眾的口味,不得已而為之,並非出於自願。

我在鳥市受益較大的是聽評書。聽過《沽上英雄譜》(上次誤寫作《津沽英雄譜》,在此改正)、《雍正劍俠圖》、《濟公傳》。因為引起了興趣,後來在陳家溝子又聽了《聊齋》。在小樹林還聽過一種特別的評書“講報紙”。說書人就拿著張“庸報”,講當天發表的新聞,連讀帶講,加上自己的評論。當時天津正在日寇魔掌統治之下,在讀完報上的太平洋戰爭消息後,說書人放下報紙分析說:別看報上講小日本獲得大捷,其實在太平洋早叫美國兵打得不認識北了!什麼叫“塞班島全體玉碎”?就是全軍覆沒,一個活的沒剩下!那邊一敗,在中國也就待不長遠。於是,講起中國抗日作戰的形勢,既講中央軍在正麵的動向,也講八路軍打遊擊戰的故事。雖多是小道消息,但都是替抗日軍說話,仇視日本侵略軍的。其時,外邊就有偽警察巡邏,他卻講得眉飛色舞,全無恐懼,聽的人也全場叫好。講完一段收過錢後,則說:“天天講打日本,這日本也不是一天兩天打得完的,眼前的事也得談談,今天報上說天津有些街道要改名字,我介紹一下怎麼個改法吧,於是念道:‘市政府下令,從明天起以下街道改為新名……”’這裏說的市政府又是漢奸市府,他也照樣用鄭重的口氣念他們的布告。

我對這位藝人敢在敵人眼皮底下說抗日救國,實在佩服,但沒記住他的名字。後來從一份小報上看到,說有個專門說報紙新聞的藝人叫“瞎話楊”,我不知是不是他。不過報紙上對這位藝人卻是批評多於肯定。說他要捧誰就捧上天,要罵誰就罵入地。不知我見到的那位是不是他,如果是,我覺得對這位先生不可完全否定。那年頭敢公開說抗日的話是不容易的。

我聽得最入迷的是《聊齋》。當新四軍時停了幾年,進城後又接著聽。當了右派接受勞動改造,隻要還在家中住,勞動歸來都先上天橋去聽幾段書。小時在天津聽的是陳士和,他說書時後邊掛上個小黑板,碰到有典故的地方,回身在黑板寫下那幾個字,然後講解。聽了真長學問。解放後到了北京,我聽存字輩的老藝人黃存周和王全洲。黃存周為人謙和,有文士風。表演風格輕聲細語,從容細膩,溫文爾雅,韻味深長。其用語之精辟,描述之傳神,使我在寫小說時受益匪淺。

北京說《聊齋》有名的當然是趙英波,可惜我沒趕上。但聽到過他一些故事。當年藝人們都有門戶之見,而且怕別人偷藝。據說,有一回陳士和由天津回到了北京,特意上茶館聽趙英波說書。趙正在表演,一見陳進來,笑著點點頭,說完一段就給觀眾作個揖說:“對不起各位,來了個朋友,好久沒見了,我得盡個地主之誼,今天向您請個假,就說到這兒吧……”隨後下台,拉著陳士和道辛苦,問寒暖,要請陳去吃飯,陳士和隻得婉謝而去。

此係傳聞,並沒經過考證。

十二

正想沿著東北角官銀號尋找兒時的記憶,不知不覺已到年根底下,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笑語歡聲,送舊迎新。年三十這天晚上,想到鍾聲一響本人再填表年齡一項就要寫“63歲”,一事無成兩鬢斑白,多少有點淡淡的愁緒,於是就想到中國人有些老風俗還是滿講道理的。小時候天津人過年有個規矩,平時吃飯、飲酒,都是小的敬老的,老人不動筷小輩不能動。唯獨年三十午夜這頓餃子,小孩和年輕人有特權,讓孩子動筷或是先喝一口甜酒大人們再動。因為過年對孩子來說是長了一歲,對上年紀的說則是少了一歲!應當祝賀的是孩子們。這頗有點唯物主義的味道。以前聽大人講“小孩過年大人過關”隻理解為大人要為籌錢操心。現在自己也作了老人,才明白其含義不止於此,還有心理因素。

對小孩來說,正月是名副其實的“狂歡節”。當然一進臘月門就高興,但還是醞釀階段,精神雖然自由了,經濟上還不富裕。“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扭一扭者拜年之謂也。給大人拜年,頭都不白磕,扭一圈下來兜裏就有了幹貨,這才有享受狂歡節的條件。

我拿到錢後去的唯一地方是娘娘宮。破五之前別處的買賣都不開門,而娘娘宮的廟市則正在熱鬧高潮。

聽大人說,在清末之際宮南宮北兩條大街曾是天津最繁華的地方。但到我出生後已經有了法、日租界和東北角等商業區,宮南宮北平日就相當冷清了。平時那裏似乎隻有兩種作坊兼店鋪在活動。一是“洗娃娃”的,一是“畫大紙”的,修複後的娘娘宮和“文化街”我去過。不敢說不好或是不對。隻能說跟我記憶不一樣。因為沒有了這兩種當時最主要的行業,就沒有了“原湯原味”感覺。不過我鄭重聲明:決不主張恢複它。我還沒有這麼落後保守。

也許年輕的天津人已不明白這兩種作坊是作什麼的,我多少作點解釋。

過去天津人(不是所有的,是我們家那樣的)有點迷信。青年人婚後無子,很少上醫院去檢查、吃藥,而是到廟裏“拴娃娃”,最靈的是上蜂窩,可是蜂窩路遠交通不便。老娘娘就提供方便,天後宮也供應娃娃。到廟裏上幾炷香,給老道定例的手續費,用紅頭繩拴上個小泥人抱回家來當作兒子,初拴來隻有巴掌那麼大,光屁股戴著紅兜兜。抱回家放在炕頭一角,吃飯時也盛一碗放在他麵前。這娃娃每年要抱去“洗一回”。把原來的打爛,再加上新泥重新塑好,比原來增大一點。衣服也隨著變化一些。由兜兜而開襠褲,由開襠褲而童裝,再大了還可穿袍子馬褂,年輕夫妻生了孩子後這娃娃也不能馬上送回,一般總要等孩子長夠五六歲甚至十一二歲才送回廟中。生下來頭生子得算作老二,尊稱這娃娃為哥哥。我就有個娃娃哥哥。所以我二弟從小就被當作小三。習慣以後,雖然長成人了,家裏人還有時叫他小三。結果“文化大革命”中就帶來苦惱。紅衛兵小將們理直氣壯地懷疑:他明明叫小三,怎麼填表隻填一個哥哥,是不是另一個跑到台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