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大紙”就是畫神像。天津人管年三十供的“全神”稱作“大紙”,“大紙”確實也很大,總有幾百位神仙。因為過年時家家要“請”,需要量極大。作坊裏平時天天要畫,到年底才能滿足市場需要。而且他們也不隻畫全神一種。以前天津人信“胡、黃、白、柳、灰”五大家。他們也供應這些,這就不限於過年才“請”了,所以作坊都帶著門市。“五大家”是指五家大仙係列。胡是狐狸,黃是黃鼠狼,白是刺蝟,柳是蛇,灰是老鼠。他們之中有多年修煉得到正果的就成了仙或成了精。是仙則求其保佑,是精則怕其作祟。天津人小心謹慎,不管是仙是精以不得罪為上,便把他們的畫像請回家供起來。好在他們有了道行後不再是原來麵貌,並且全都“投降”了清政府。所以這些仙家的畫像一身滿洲官服,頭戴頂子翎子,胸前掛朝珠。
這兩種行業平日門市沒多少人的。所以宮北街很冷清。但一進臘月就不同了。攤位還沒擺就見牆上地下貼著壓著都是紅紙條,上寫“××××年在此”!×××者攤販也,有賣春聯的,有賣年畫的,有賣燈燭的,有賣吊錢窗花的。攤沒擺先占下地方。一臨近小年兒,攤位便漸漸多起來。到年根和正月,則兩側路邊緊挨緊靠,一個攤連著一個攤,再沒有空隙。
拿了壓歲錢和紅包,別處關門,唯有此處熱鬧,而賣的東西又正是小孩喜歡的玩意,我當然就往這兒跑。
十三
男孩子們到娘娘宮頭一個目標是大殿前擺攤的“劉海牌薨葫蘆”。北京人叫“空竹”。薨葫蘆分單響和雙響,也就有一麵有輪和兩麵有輪之分,隻有太小的孩子才玩雙響的。一上小學就都玩單響的了。不過這劉海牌的掌櫃卻玩雙響。這對葫蘆特別大,直徑不小於車輪,漆成紅色。每到過年出攤他就在自己的攤前抖這對大葫蘆,抖的工具不再是兩條棍拴著一根線繩了,而是一條一寸寬的皮帶。兩手一抖發出嗡嗡巨響,成為最好的招牌和廣告。賣薨葫蘆的有多家,除劉海外,“合和二仙”也很出名,其他雜牌就不大有人歡迎了。劉海牌攤位的位置也好,就在大殿前邊。凡來進香的必在他攤前經過。那時候天津人講究大年初一到娘娘宮“搶頭香”,也就是前半夜就趕到娘娘宮,在院裏等候,一交子時,午夜十二點整道士一撞鍾,趕快進殿搶著上頭一炷香。為此娘娘宮前的攤位是徹夜營業的。
我曾猜想這燒頭香必定十分困難,那麼多人搶著上香,香爐前能擠開幾個人呢?後來我隨大人去燒過頭香,才知道這裏也有竅門。原來道士們為使善男信女高興而來滿意而歸,采取了個靈活手段,在老娘娘麵前設了幾個大香爐,不必像平日燒香那樣一根根插上,隻要點燃後扔進大香爐就算功德圓滿。所以鍾聲一響,我實際看到的是香火投擲比賽。香爐口很大,離著幾步遠往裏扔不愁扔不進去。而且那鍾磬之聲不絕於耳,差個三分兩分都在頭香之內,冠軍是並不限於隻有一名的。
大殿中除去正麵端坐的老娘娘,最受人歡迎的是左側前方麵南而坐的一尊塑像。此像不作鳳冠霞帔、錦衣繡裙裝束,而是白色發髻上戴個農村老太太戴的黑帽箍,穿藍色大襟棉襖,挽腰棉褲,紮著黑腿帶,一雙纏足小腳穿著繡了花的布鞋。是位童顏鶴發,滿麵慈祥的天津老太太。她座前還有條白眼白嘴的小黑驢。這尊像為全國獨一份,很可能全世界也是唯一。人稱王三奶奶,據說就是我們天津人,篤信老娘娘,在一次進香時當場升天,據道士言已成正果。來燒香的誰也落不下給王三奶奶進一炷香。一來是感到親切,二來從她身上老太太們也看到自己的希望。
除去王三奶奶,我愛看是靠北牆有幾間殿裏邊存放著出皇會老娘娘乘的輦和全副執事。比娶媳的執事大而美觀。平時殿門關著,過年時則打開供人參觀。那時一進山門靠南邊有幾間東房,住著一家道人,那道人常來作義務講解,人們也給些香火錢。近年去天津曾參觀新整修過的娘娘宮,才知道王三奶奶和皇輦都不在了。除去買薨葫蘆,孩子們另一個目標就是買燈。娘娘宮前燈的品種不光多,而且好。有一種用秫秸為骨紮的大燈,有魚、有荷花等造型,最為美觀,極富民間藝術品位。但那時也有新潮一族,我的一位親戚就是。認為這種燈太土,偏要為我買一種玻璃絲燈。把玻璃拔成細絲代替紙和玻璃做成燈罩,內側貼上人物花草畫片,很玲瓏美觀。這多是提燈。牆上掛得多是走馬燈。走馬燈貼上人物、馬,甚至汽車等圖形,點上蠟後熱氣催動輪子一轉,就有一群剪影轉著奔跑。還有一種是那燈作成個小舞台,上麵有各種戲出場麵,用馬尾和裏邊的輪子連接起來,輪子一轉,這些人物就反複作出舉手、點頭、揮刀、牽馬等動作。煞是有趣。隻是這種燈極易損壞。有次我買了一隻,碰上刮風,拿在手中被風刮斷了馬尾,回家後那些人物都不會動,非常懊喪。小孩提燈遊行並不等到十五,年三十晚上就開始了。天一黑不用人招呼,胡同中的小孩子自動組合一隊,越走裹的人越多,打著燈圍胡同轉。一邊轉一邊唱:“打燈籠玩,抱小孩兒,金魚拐子大花籃……”一遍遍唱,一圈圈走,直到大人來招呼回家送神吃餃子才不心甘情願地離去。破五之前,不再做新飯。每頓飯都熱現成的饅頭和菜吃,婦女們有了更多自由時間,她們大半都玩牌,先是梭胡,隨時代發展變為麻將。這些,孩子都不能摻和。唯獨玩升官圖時,孩子可以參加。升官圖是一張印好的圖表,上邊有各種官銜。有一隻挺大的骰子,呈四棱形,每麵寫一字,四麵“德、才、功、章”,什麼意思我不懂,怎麼玩法也忘了。倒覺得這一類培養孩子賭博興趣的遊戲還是忘了的好。
十四
有朋友建議“你的無事忙雜記,也寫點現在的事,別老翻舊皇曆”。遵囑照辦。最近去了一趟台灣,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吃上,就談談吃的感受。
中國人愛吃,會吃,是祖傳的。不受地域差別影響,也不受政治觀念幹擾。在台灣吃了十天。那些大宴會都沒留下多少印象,在街上吃了幾樣東西倒值得一提。
一是吃了一塊“棺材板”!在台南逛夜市,老遠就看到一條巨大的燈光廣告“棺材板”。我心想:誰家辦喪事也不會到夜市上來買棺材吧?幹嘛做這麼大的廣告!就湊上前去觀看。原以為會看到金絲楠或是陰沉木,卻看到是麵包做的“棺材”。把麵包淨切成長方塊,用油炸硬,中間挖空裝餡,上邊再蓋一塊也是麵包做的“棺材蓋兒”。這名字和形狀都透著新鮮,我馬上買了一口(棺材論口不論塊)。送入嘴內倒也好吃。這才承認那位起名字的人有學問。要不是這個名字,我絕不會買它。
再一項是我嚼了顆檳榔!大陸有些省份也嚼檳榔,從聽評書中知道過去北京、天津的老人也嚼檳榔。不過我沒嚐過。到台灣後發現賣檳榔的店鋪和攤點比賣香煙的還多。店鋪起的名字非常動人:“美麗島”、“桃花塢”、“夢中桃園”。檳榔包裝也很精致。很漂亮的盒子,盒上印著彩畫商標。在櫥窗中層有樣品,像棗那麼大,碧綠光鮮。中間割開一條縫,裏邊夾著一片鮮綠的葉子,葉子中還包有白色奶漿似的石灰糊。特別在華西街這類的夜市上,十分奪目。我問陪我去的二嬸,檳榔什麼味?她說她來台灣幾十年從來沒敢嚐過。我內弟算是新潮人物,竟也不知其味。於是我決定“瀟灑嚼一回”!我到一個攤前說:“買一顆。”人家搖頭,說沒這麼賣過。我內弟說:“他是從大陸來的,你賣一顆好了。”那人笑笑說:“大陸來的好吧,交個朋友,這一顆算十元好了。”我一算,合人民幣三塊三角三。小心拿到手中觀看了一會兒就放進嘴內。內弟忙拿出相機給我拍照,並指導說:“把身子斜起來。嚼檳榔的人沒有直直挺立的,帽子也不好戴得太正了……”我這才知道我在扮演天津人稱作“無賴優”的角色。拍完照,他又問我什麼味道。我說:“苦中帶酸,酸中帶澀。倒是還能接受。”他看了我一會兒問:“咦,那些汁水呢?”我說:“當然咽進肚裏了”,大家聽了大笑,紛紛說:“糟糕!那紅水是要吐出來的呀。吃進去怎麼得了?你沒見這一地紅水像血似的,那就是嚼檳榔人吐的!你不會吃出病來吧?”我在大陸好容易養成的不隨地吐痰的習慣,沒想到在這裏卻起了副作用。這時想吐也吐不出來了。回家後照了一下鏡子,隻見口唇通紅,用天津人老話說“像吃了死孩子肉”。雖沒生什麼病,卻回想起來有點後怕。
還有兩樣有特色的東西,則是在台北一家著名的“北京小吃店”吃的。一個叫“山楂糕”,看起來跟北京的山楂糕相似,隻是顏色偏黑。放進嘴裏卻是絕沒一點山楂味。一問原來台灣不產山楂,原料用了代用品(可能是草莓);另一種是底下墊一張銀色鋁箔,上放一顆圓形白色麵團,麵團頂上插著一顆紅棗。整體看來很像清朝的官帽。我問:“這是什麼?”服務小姐笑容可掬地說:“這是北京特產,名叫艾窩窩……”既然連形似也沒有,我就沒敢去嚐。吃完朋友們還問:“你看這裏哪種東西最像北京的?”我說:“最像的是桌椅、宮燈和牆上字畫。現在北京講時髦的人家,已把這些東西清除掉,換成了沙發、組合櫃。你們千萬保存好,說不定有一天北京人要知道祖輩用的家具什麼樣,得到台灣來看!”
我說這話是有感而發。因為在台灣我還吃過一回山東大鍋餅。小時在天津大街隨時可以買到鍋餅,是跑船的、拉車的、扛大個兒的最歡迎的食品。嗆麵,直徑超過二尺,厚度不少於二寸。經擱經放,吃了頂時候,但做起來很費工。要往和好的麵裏揣三分之一以上幹麵。用手揣不動,必須在牆上開個洞,支一根杠子,人坐在杠子另一頭用屁股壓,邊壓麵邊移動腳步。這東西沒多少利潤,費力不掙錢。大躍進時便不斷“技術革新”,張師傅今天一斤麵出二斤鍋餅,李師傅明天一斤麵就出三斤。你胡弄他他不胡弄你?出產率高了,味道卻變了。後來幹脆就沒人做了。台灣的鍋餅都是大陸去的山東老兵做的。老兵們沒文化,退伍後幹別的沒本事,幹這個有專長,又不怕賣力氣。在台灣的北方人很多,要吃個家鄉味還非買他的不可。他們不敢改變祖傳的做法。人家一樣的花錢為什麼不吃麵包呢?不就吃的是這個家鄉味兒嗎?
十五
從台灣回來後,寫了幾篇文章,都談到台灣的“吃”。我家女主人說:“你就知道吃!”
為了消除這個誤會。我改個題目,這回說“喝”。
台灣有黃酒也有白酒。黃酒毫不客氣的就叫“花雕”,白酒最著名的是“金門高粱”。台灣喝黃酒依南方慣例,酒盅裏放一顆話梅。話梅鹹酸,遮住了酒味兒。入鄉隨俗,頭幾天我就沒喝出台灣的花雕與紹興花雕有什麼差別。後來熟了,就不再那麼客氣,請侍應小姐不要往我杯裏放話梅。這一來露了真相。那酒實在不能與紹興花雕、加飯相比,淡而不醇,虛有其表。
金門高粱不加小配料,一喝就嚐出像以前北京賣的四十度散裝白酒,比二鍋頭差著一個等級。但它包裝可比大陸的“五糧液”還講究,價錢也貴。宴會上不備,多是朋友把自己的珍藏帶來供大家享用。我坦率地對朋友說:“台灣的酒實在不如大陸的。”他們也承認,他們說初開放兩岸來往時,大陸的名酒在台灣曾紅極一時,占領了好大市場。隨後假冒偽劣大陸酒擁了進來,把台灣人喝怕了。台灣酒家幹脆做起“台灣大曲”、“台灣茅台”來,公開聲明這是台灣造的,味道近似,但絕不作假,喝著放心。大陸酒叫自己人把名聲搞壞了。真李逵敗在了假李逵的斧下。
說完酒再說茶。數年前我在香港,一位朋友請我喝台灣“凍頂烏龍”,一口下去濃香滿口,覺得比在大陸喝的烏龍強得多(因為我沒喝過大陸產的上等烏龍)。從此凡有親友從台灣來,我都請他們給我帶“凍頂”。喝多了才知道並不是所有叫“凍頂烏龍”的茶都那麼好。雖然包裝都是第一流的。瓷瓶、鐵筒、陶罐,外邊再加一個金色帶凸花浮雕的硬盒子。但品位有高下之分,要看店名和牌子。有了這個經驗,這次到台灣買茶和喝茶就沒有露怯。
烏龍是可以作功夫茶喝的,台灣的功夫茶具相當講究。且不說其陶器瓷器的茶具造型之精美,隻說兩樣新發明就很值得一提。一是在功夫茶具中增添了一套“聞杯”,喝茶像喝白蘭地一樣,飲用之前先把它倒進聞杯中,端到鼻前嗅其香,然後再倒進飲杯中慢慢品味;二是他們發明了一種金屬茶具,其性質類似咖啡壺,茶葉放在膽裏邊,衝入開水後會自動攪勻,倒出來的隻有茶汁而不會帶出葉片。不過兩樣我都沒買,頭一種連盤壺大小十幾個杯子,重量不小,又易碰壞,猶豫再三沒有買;後一種雖然科學,但失去了品茶的韻味,連猶豫都沒猶豫。
還有一件發明使我意外高興。我有老年人常有的小恙,時時離不開茶水。在大陸旅行時隨身總帶個罐頭瓶改裝的大茶杯,裏邊裝滿濃茶。雖不保溫,總有的喝。去台灣不好把我這套設備帶著,很為這事發了點愁。到台灣才知道,人家早有創造(大概台灣患這毛病的人也不少),發明了易拉罐茶水。既有烏龍,也有香片,與罐裝“橙汁”、“可樂”一個模樣,而且放在一個自動售貨櫃內,隔著玻璃任你挑選,放進硬幣後,在你想要的罐下一按電鈕,就落下一罐來。妙的是雖在一個櫃內,落出的橙汁、可樂冰涼,而茶水卻滾熱!從台北到台南,直到佛光山佛教聖地,一路都有熱茶喝。隻是要預備條手帕墊著,不然會燙手。
大陸應向台灣學習這一手,讓大家早日放下罐頭瓶。
十六
有朋友建議說:你寫“無事忙”別光憶舊,也摻雜點現在的事情。
我坦白地說句心裏話,一開始寫這雜記,我就沒打算多寫現在的事兒,隻想寫過去和外國的事。一是隻想為讀者提供點茶餘飯後的閑情趣話,當作消遣,不想談太嚴肅的話題;二是以和為貴,談現在的事容易得罪人,弄不好會惹麻煩。因為有些我看著高興的事,別人也許挺堵心。
比如說,今天讀到《今晚報》上黃桂元先生一篇文章,我就打心裏高興。題目是“冷清的回潮”,從這篇文章我知道上海在花大力氣重排“樣板戲”,後遭到了觀眾的冷漠。從這裏我看到中國的希望!
數年前我和幾位政協委員、文化名人一起開記者招待會,在會上我用厭惡的口吻談到樣板戲,遭到一位朋友有節製的反駁,一時成為香港報紙上熱點新聞,也接到過國內讀者的匿名信。匿名信的題目就是:“我們就喜歡樣板戲,樣板戲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說“樣板戲就是好”的人,自有他的道理,不過並不明說。有的從“樣板戲”得到過好處,有的可以引起對當年輝煌戰果的快樂回憶。君不見一些時候以來,報紙頻頻介紹十年浩劫中叱吒風雲者的消息嗎?因演李玉和當上文化部負責人的先生仍受歡迎;因交白卷而當上革委會領導的先生甚為得意;林彪的得意幹將現在生活怎樣?“井岡山”、“紅三司”的司令們近況如何?都有人關心。甚至連某位操過生殺之權的人翻案文章也有發表的地方。盡管中央對“文化大革命”作過曆史性的結論,“史無前例”的頭麵人物,不管是刑滿釋放還是監外就醫,仍被一些人視為明星。
關於樣板戲,許多人寫過很有見解、很有說服力的文章,如著名的老一代學者王元化,如雜文家舒展,作家劉紹棠。最令人感動的是親自參加樣板戲寫作的汪曾祺,以過來人的身份,以客觀冷靜的態度揭露了江旗手以什麼原則,用何等手法,迫令文藝工作者炮製那些玩意兒,也說了其動機和目的。
我沒有那麼多理論,我之所以反對樣板戲是因為當年造反派每到夜間用鞭子抽我的時候,怕我的叫聲被別人聽見,就用擴音器放《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所以我一聽見樣板戲音樂就渾身打哆嗦。去年在北京的一個聯歡會上,本來大家都玩得很高興,忽然宣布某位表演藝術家要清唱樣板戲。剛聽了兩句我就往廁所跑,因為胸中作嘔,難以忍受,在我心目中,樣板戲代表的是一個充滿罪惡的時代。那是中國人的恥辱,是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場劫難。“樣板戲”是那個時代的象征,抄家、批鬥、迫害無辜的日子過去僅僅十多年,中國人就那麼健忘嗎?今天許多令人遺憾的現象,就是那時播下的種子。一場“除四舊”除斷了多少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和道德素質?
有人覺得我一聽“樣板戲”就哆嗦很可笑,懷疑我太脆弱。不幸這種事也有先例。我國翻譯過一篇蘇聯小說(可能是波列伏依寫的),題目叫作《名曲》。寫一個蘇聯學者一聽見放貝多芬某支名曲的唱片,就大發雷霆。人們都笑他不懂音樂,後來才知道在希特勒侵蘇時,他被法西斯俘虜。每當他受刑時,就聽見蓋世太保放這支樂曲。“不管這首曲子多麼優美,他都聯想到法西斯的刑具……”人們為了尊重他,再不當他的麵放這支曲子。
希特勒當年並沒把這樂曲定為“樣板”,專為他的暴行服務。這隻能算作個別事件。那八出戲在當年可是被定為“偉大旗手親自培育”的“樣板”的,“樣板團”的“樣板服”都被全國效仿,各地在“學唱樣板戲”時,唱錯了是要按“破壞樣板戲”罪名治罪的。今天聽到那“三突出”的豪言壯語,引起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痛苦回憶的人,怕不是個別的吧。在全國人民致力於經濟建設的今天,唱這些東西對促進團結、穩定到底有多少好處?
傳統戲劇、高雅藝術上座率低令我難過。但聽到上海唱樣板戲遭到冷落,我是由衷高興。老一輩革命家領導我們撥亂反正,才有了今天改革開放的大好局麵。成績得來不易。若連這都否定了,中國還有什麼希望!
上海人冷淡樣板戲,不愧是中國共產黨誕生地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