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雙十懷古民國二二年看十九年秋(2)(1 / 3)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麼,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這終於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之說”(老莊另帳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原來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了。文學呢?要用生澀字,用詞藻,穠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分界”;而大眾文學“固然讚成”,“但那是文學中的一個旁支”。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活的生活已經那麼“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裏去求得修養。後來,修養又不見了,隻剩得字彙。“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築,……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從前嚴幾道從甚麼古書裏——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兩個字來譯Unit,又古雅,又音義雙關的。但是後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彙”很多,大抵無法複活轉來。現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後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拚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這光芒要是隻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裏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拚湊,而在創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造。可恨的是人生那麼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裏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

十一月六日。

偶成

善於治國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隨處看出治國平天下的方法來,四川正有人以為長衣消耗布匹,派隊剪除;上海又有名公要來整頓茶館了,據說整頓之處,大略有三:一是注意衛生,二是製定時間,三是施行教育。

第一條當然是很好的;第二條,雖然上館下館,一一搖鈴,好像學校裏的上課,未免有些麻煩,但為了要喝茶,沒有法,也不算壞。

最不容易是第三條。“愚民”的到茶館來,是打聽新聞,閑談心曲之外,也來聽聽《包公案》一類東西的,時代已遠,真偽難明,那邊妄言,這邊妄聽,所以他坐得下去。現在倘若改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聽;專講敵人的秘史,黑幕罷,這邊之所謂敵人,未必就是他們的敵人,所以也難免聽得不大起勁。結果是茶館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

前清光緒初年,我鄉有一班戲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實不符,戲做得非常壞,竟弄得沒有人要看了。鄉民的本領並不亞於大文豪,曾給他編過一支歌:“台上群玉班,台下都走散。連忙關廟門,兩邊牆壁都爬塌(平聲),連忙扯得牢,隻剩下一擔餛飩擔。”

看客的取舍,是沒法強製的,他若不要看,連拖也無益。即如有幾種刊物,有錢有勢,本可以風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連投稿也寥寥,總要隔兩月才出一本。諷刺已是前世紀的老人的夢囈,非諷刺的好文藝,好像也將是後世紀的青年的出產了。

六月十五日。

看報,是有益的,雖然有時也沉悶。例如罷,中國是世界上國恥紀念最多的國家,到這一天,報上照例得有幾塊記載,幾篇文章。但這事真也鬧得太重疊,太長久了,就很容易千篇一律,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過了,明年也許還可用,隻要沒有新事情。即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為反正總隻能說這幾句話。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會覺再沉悶,看不出新的啟示來。

然而我還是看。今天偶然看見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鄧文的記事,首先是報告,其次是演講,最末,是“禮成,奏樂散會”。

我於是得了新的啟示:凡紀念,“禮”而已矣。

中國原是“禮義之邦”,關於禮的書,就有三大部,連在外國也譯出了,我真特別佩服《儀禮》的翻譯者。事君,現在可以不談了;事親,當然要盡孝,但歿後的辦法,則已歸入祭禮中,各有儀,就是現在的拜忌日,做陰壽之類。新的忌日添出來,舊的忌日就淡一點,“新鬼大,故鬼小”也。我們的紀念日也是對於舊的幾個比較的不起勁,而新的幾個之歸於淡漠,則隻好以俟將來,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樣的。有人說,中國的國家以家族為基礎,真是有識見。

中國又原是“禮讓為國”的,既有禮,就必能讓,而愈能讓,禮也就愈繁了。總之,這一節不說也罷。

古時候,或以黃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現在呢,恐怕是入於以禮治天下的時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責備民眾的對於紀念日的淡漠是錯的,《禮》曰:“禮不下庶人”;舍不得物質上的什麼東西也是錯的,孔子不雲乎:“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靜靜的等著別人的“多行不義,必自斃”,禮也。

九月二十日。

後記

這六十多篇雜文,是受了壓迫之後,從去年六月起,另用各種的筆名,障住了編輯先生和檢查老爺的眼睛,陸續在《自由談》上發表的。不久就又蒙一些很有“靈感”的“文學家”吹噓,有無法隱瞞之勢,雖然他們的根據嗅覺的判斷,有時也並不和事實相符。但不善於改悔的人,究竟也躲閃不到那裏去,於是不及半年,就得著更厲害的壓迫了,敷衍到十一月初,隻好停筆,證明了我的筆墨,實在敵不過那些帶著假麵,從指揮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