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蘭夫妻以宣傳赤化之故,收容於南京的監獄,行了三四次的絕食,什麼效力也沒有。這是因為他不了解中國的監獄精神之故。某官吏說他自己不要吃,同別人有什麼關係,很訝奇這事。不但不關係於仁政,且節省夥食,反是監獄方麵有利。甘地的把戲,倘使不選擇地方,就歸於失敗。
但是,這樣近於完美的監獄,還留著一個缺點,以前對於思想上的事情,太不留意了。為補這個缺點,近來新發明有一種“反省院”的特種監獄,而施行教育。我不曾到其中去反省過,所以不詳細其中的事情,總之對於人犯時時講授三民主義,使反省他們自己的錯誤。而且還要做出排擊共產主義的論文。倘使不願寫或寫不出則當然非終生反省下去不行,但做得不好,也得反省到死。在目下,進去的有,出來的也有,反省院還有新造的,總是進去的人多些。試驗完畢而出來的良民也偶有會到的,可是大抵總是萎縮枯槁的樣子,恐怕是在反省和畢業論文上麵把心力用盡了。那是屬於前途無望的。
姓雖然冒充了日本人,譯文卻實在不高明,學力不過如邵家幫閑專家章克標先生的程度,但文字也原是無須譯得認真的,因為要緊的是後麵的算是編者的回答—— 編者注: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可逃避軍事裁判。但我們刊登此稿目的,與其說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其議論透徹;不如說舉一個被本國迫逐而托庇於外人威權之下的論調的例子。魯迅先生本來文章極好,強辭奪理亦能說得頭頭是道,但統觀此文,則意氣多於議論,捏造多於實證,若非譯筆錯誤,則此種態度實為我所不取也。登此一篇,以見文化統製治下之呼聲一般。《王道》與《火》兩篇,不擬再登,轉言譯者,可勿寄來。
這編者的“托庇於外人威權之下”的話,是和譯者的“問內山書店主人丸造氏”相應的;而且提出“軍事裁判”來,也是作者極高的手筆,其中含著甚深的殺機。我見這富家兒的鷹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權門賣身投靠之輩是怎樣的陰險了。他們的主公邵詩人,在讚揚美國白詩人的文章中,貶落了黑詩人,“相信這種詩是走不出美國的,至少走不出英國語的圈子。”(《現代》五卷六期)我在中國的富貴人及其鷹犬的眼中,雖然也不下於黑奴,但我的聲音卻走出去了。這是最可痛恨的。但其實,黑人的詩也走出“英國語的圈子”去了。
美國富翁和他的女婿及其鷹犬也是奈何它不得的。
但這種鷹犬的這麵目,也不過以向“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我而已,隻要立刻能給一個嘴巴,他們就比吧兒狗還馴服。現在就引一個也曾在《“滑稽”例解》中提過,登在去年九月二十一日《申報》上的廣告在這裏罷——十日談向晶報聲明誤會表示歉意 敬啟者十日談第二期短評有朱霽青亦將公布捐款一會本刊措詞不善致使晶報對郡洵美君提起刑事自訴按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茲經章士釗江容平衡諸君詮釋已得晶報完全諒解除由晶報自行撤回訴訟外特此登報聲明表示歉意“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此“理”極奇,大約是應該攻訐“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刊物的罷。金子做了骨髓,也還是站不直,在這裏看見鐵證了。
給“女婿問題”紙張費得太多了,跳到別一件,這就是“《莊子》和《文選》”。
這案件的往複的文字,已經收在本文裏,不再多談;別人的議論,也為了節省紙張,都不剪帖了。其時《十日談》也大顯手段,連漫畫家都出了馬,為了一幅陳靜生先生的《魯迅翁之笛》,還在《濤聲》上和曹聚仁先生惹起過一點辯論的小風波。但是辯論還沒有完,《濤聲》已被禁止了,福人總永遠有福星照命……
然而時光是不留情麵的,所謂“第三種人”,尤其是施蟄存和杜衡即蘇汶,到今年就各自露出他本來的嘴臉來了。這回要提到末一篇,流弊是出在用新典。
聽說,現在是連用古典有時也要被檢查官禁止了,例如提起秦始皇,但去年還不妨,不過用新典總要鬧些小亂子。我那最末的《青年與老子》,就因為碰著了楊邨人先生,後來在《申報》本埠增刊的《談言》(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引得一篇妙文的。不過頗難解,好像是在說我以孝子自居,卻攻擊他做孝子,既“投井”,又“下石”了。因為這是一篇我們的“改悔的革命家”的標本作品,棄之可惜,謹錄全文,一麵以見楊先生倒是現代“語錄體”作家的先驅,也算是我的《後記》裏的一點餘興罷——
聰明之道 邨人
疇昔之夜,拜訪世故老人於其廬:廬為三層之樓,麵街而立,雖電車玲玲軋軋,汽車嗚嗚啞啞,市囂擾人而不覺,儼然有如隱士,居處晏如,悟道深也。老人曰,“汝來何事?”對曰,“敢問聰明之道。”談話有主題,遂成問答。
“難矣哉,聰明之道也!孔門賢人如顏回,舉一隅以三隅反,孔子稱其聰明過人,於今之世能舉一隅以三隅反者尚非聰明之人,汝問聰明之道,其有意難餘老瞆者耶?”
“不是不是,你老人家誤會了我的問意了!我並非要請教關於思辨之術。我是生性拙直愚笨,處世無方,常常碰壁,敢問關於處世的聰明之道。”
“噫嘻,汝誠拙直愚笨也,又問處世之道!夫今之世,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階級不同,思想各異,父子兄弟夫婦姊妹因思想之各異,一家之內各有主張各有成見,雖屬骨肉至親,乖離衝突,背道而馳;古之所謂英雄豪傑,各事其君而為仇敵,今之所謂誌士革命家,各為階級反目無情,甚至隻因立場之不同,骨肉至親格殺無赦,投機取巧或能勝利於一時,終難立足於世界,聰明之道實則已窮,且唯既愚且魯之徒方能享福無邊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