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論之,魯迅之譯品,誠有難讀之處,直譯當否是一問題,歐化的國語文學又是一問題,借曰二者胥有未當,誰屍其咎,亦難言之也。錢先生而謂,鄙言為不然耶?
錢先生又曰,自胡適之創白話文學也,所持以號於天下者,曰平民文學也!非貴族文學也。一時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樹人以著。樹人頹廢,不適於奮鬥。樹人所著,隻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隻見小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嚐有民眾耶!錢先生因此而斷之曰,周樹人徐誌摩為新文藝之右傾者。是則於魯迅之創作亦加以訾謷,兼及其思想矣。
至目魯迅為右傾,亦可謂獨具隻眼,別有鑒裁者也!既不滿意於郭沫若蔣光赤之左傾,又不滿意於魯迅徐誌摩之右傾,而惟傾慕於所謂“讓清”遺老之流風餘韻,低徊感喟而不能自已,錢先生之誌,皎然可睹矣。當今之世,左右做人難,是非無定質,亦於錢先生之論魯迅見之也!
錢氏此書出版於本年九月,尚有上年十二月之跋記雲。
十二月二十九日,《大晚報》的《火炬》。
這篇大文,除用戚施先生的話,讚為“獨具隻眼”之外,是不能有第二句的。真“評”得連我自己也不想再說什麼話,“頹廢”了。然而我覺得它很有趣,所以特別的保存起來,也是以備“魯迅論”之一格。
最後是《大美晚報》,出台的又是曾經有過文字上的交涉的王平陵先生——
罵人與自供 王平陵
學問之事,很不容易說,一般通材碩儒每不屑與後生小子道長論短,有所述作,無不譏為“淺薄無聊”;同樣,較有修養的年輕人,看著那般通材碩儒們言必稱蘇俄,文必宗普魯,亦頗覺得如嚼青梅,齒頰間酸不可耐。
世界上無論什麼紛爭,都有停止的可能,惟有人類思想的衝突,因為多半是近於意氣,斷沒有終止的時候的。有些人好像把毀謗人家故意找尋人家的錯誤當作是一種職業;而以直接否認一切就算是間接抬高自己的妙策了。至於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那隻許他們自己知道,別人是不準過問的。其實,有時候這些人意在對人而發的陰險的暗示,倒並不適切;而正是他們自己的一篇不自覺的供狀。
聖經裏好像有這樣一段傳說:一群街頭人捉著一個偷漢的淫婦,大家要把石塊打死她。耶穌說:“你們反省著!隻有沒有犯過罪的人,才配打死這個淫婦。”群眾都羞愧地走開了。今之文壇,可不是這樣?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如同魯迅先生慣用的一句刻毒的評語,就就罵人是代表官方說話;我不知道他老先生是代表什麼“方”說話!
本來,不想說話的人,是無話可說;有話要說;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魯迅先生常常“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免“躬自薄而厚責於人”了。
像這樣的情形,文壇有的是,何止是魯迅先生。
十二月三十日,《大美晚報》的《火樹》。
記得在《偽自由書》裏,我曾指王先生的高論為屬於“官方”,這回就是對此而發的,但意義卻不大明白。由“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的話看起來;好像是說我倒是“官方”,而不知“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的。所以如果想到了,那麼,說人反動的,他自己正是反動,說人匪徒的,他自己正是匪徒……且住,又是“刻毒的評語”了,耶穌不說過“你們反省著”嗎?——為消災計,再添一條小尾:這壞習氣隻以文壇為限,與官方無幹。
王平陵先生是電影檢查會的委員,我應該謹守小民的規矩。
真的且住。寫的和剪貼的,也就是自己的和別人的,化了大半夜工夫,恐怕又有八九千字了。這一條尾巴又並不小。
時光,是一天天的過去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跟著過去,不久就在我們的記憶上消亡;而且都是分散的,就我自己而論,沒有感到和沒有知道的事情真不知有多少。但即此寫了下來的幾十篇,加以排比,又用《後記》來補敘些因此而生的糾紛,同時也照見了時事,格局雖小,不也描出了或一形象了麼?——而現在又很少有肯低下他仰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尊臉來,看看暗中,寫它幾句的作者。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雜感,而且它也因此更能夠生存,雖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惡,但又在圍剿中更加生長起來了。嗚呼,“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是為我自己和中國的文壇,都應該悲憤的。
文壇上的事件還多得很:獻檢查之秘計,施離析之奇策,起謠諑兮中權,藏真實兮心曲,立降幡於往年,溫故交於今日……然而都不是做這《準風月談》時期以內的事,在這裏也且不提及,或永不提及了。還是真的帶住罷,寫到我的背脊已經覺得有些痛楚的時候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夜,魯迅記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