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魯迅的故家》一書中的《魯迅在東京》文內,談到酒時說:“魯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歡喝幾杯,特別有朋友對談的時候。”另外在《補樹書屋舊事》文中談到茶飯時說:“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壺,隻在一隻上大下小的茶杯內放一點茶葉,泡上開水,也沒有蓋,請客吃的也隻是這一種。飯托會館長班代辦,菜就叫長班的大兒子(算是聽差)隨意去做,當然不會得好吃。客來的時候到外邊去叫了來。”

說到飲食,不過酒、茶水、飯菜三項,在前麵所引的前輩先生們的記載中,又真實,又簡明清楚,我們這些後生小子,還談什麼魯迅先生的飲食,豈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話又說回來,在讀《魯迅日記》的時候,常常看到有一些特殊的記載飲食的文字,可以從幾個字的簡短詞句中,想象出先生當年神情及飲食愛好的,似乎也不妨引來談談。如乙卯(一九一五年)九月十日記雲:

晚齊壽山邀至其家食蟹,有張仲素、徐吉軒、戴蘆舲、許季上,大飲啖,劇譚,夜歸。

這“大飲啖,劇譚”五個字寫得多麼傳神。“大飲啖”說俗話就是大喝大吃,這樣快聚,先生當時是多麼歡暢。先生是江南人,是生長學習於“黃魚紫蟹不論錢”的吳越之間的,少時家住在紹興,稍後讀書在金陵,這都是大量出蟹的地方,在吳越水網之區,不論鄉村都市,吃兩隻清水大閘蟹,真不算回事。北京吃蟹雖然不像吳越間那樣普遍,但也很講究。在《魯迅日記》中除前引一則外,也還有幾處記到吃蟹的事。如甲寅(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九日記雲:“夜食蟹。陶書臣來譚。”這是在紹興縣館補樹書屋中自斟自飲吃螃蟹,或者也可能是同陶書臣對酌,單從日記中看不明白。又如戊午(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三日記雲:“晚往銘伯先生寓。夜食蟹二枚。”這則日記,兩句話是句號點開的。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兩回事。晚者,午後六七點鍾也;夜者,八九點鍾之後也。這就是先去看銘伯先生,夜裏回來在燈下自斟自飲吃螃蟹。為什麼這樣分析呢?且看兩天之後的日記,十五日記雲:

晴。星期休息。下午食蟹二枚。

星期天下午不出門,在家一個人定定心心吃螃蟹。從這簡單的兩三則日記中,我們可以生動地看出先生的飲食愛好、生活情趣。

北京吃螃蟹不如江南普遍,但北京附近也出產很好的螃蟹。最著名的勝芳螃蟹,其肥壯自不亞於蘇州陽澄湖的金毛大閘蟹。不過北京吃螃蟹,其時令較江南為早。魯迅先生的同鄉人陸遊詩雲“況當霜後得團臍”,說是螃蟹經霜之後才會肥。因之可以看出:江南吳越間,雖然一年到頭都能在河浜中捉到蟹,但真正講究吃蟹,卻要在舊曆九十月間經霜之後,團臍(母蟹)才有黃,再晚些尖臍(公蟹)才有膏,這就是俗話說的“九尖十團”的意思。而《魯迅日記》所記吃蟹,都在陽曆九月: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九日吃蟹,其年十月四日中秋,在中秋前十四日;一九一五年九月十日吃蟹,其年九月二十三日中秋,在中秋前十三日;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三日、十五日兩次吃蟹,其年九月十九日中秋,也在中秋前四五日。從這些日期上可以看出北京吃蟹的時令,大約比江南早一個多月。劉若愚《明宮史》“八月”條下記雲:

始造新酒,蟹始肥。

清末憂患生《京華百二竹枝詞》注雲:

七月間,滿街賣蟹,新肥而價廉,八月漸稀,待到重陽,幾幾乎物色不得矣。

這是什麼原因呢?主要是因為氣候等自然條件關係。江南的螃蟹都出在浜裏、江裏、湖裏,高郵湖、太湖、陽澄湖、鑒湖等等,都是出產好螃蟹的地方,所謂“魚罾蟹籪”,在江湖邊上正是捕蟹的好地方。而在北京則不然,北京、天津吃勝芳螃蟹。這一帶地勢低窪,海河入海不暢,常常造成秋日田中積潦,螃蟹從海中沿海河上溯,到秋天高粱紅的時候,爬在高粱地裏吃高粱,這時蟹最肥。北國天寒,秋霜早降,舊曆八月初即有霜,到八月底地裏的莊稼全部登場,一片光禿禿的,螃蟹已無處存身。到了舊曆十月,地將要上凍,就更不能有螃蟹,還談什麼“九尖十團”呢?前人的文獻,正好印證了魯迅先生吃蟹的日期。

先生除愛吃蟹而外,也很愛吃山藥。壬子(一九一二年)十二月十九日記雲:

大雪終日。午後同夏司長赴圖書館,途中冷甚。晚食山藥作飯。

再有癸醜(一九一三年)四月三十日記雲:

晚食蒸山藥、生白菜、雞絲。

這兩則日記中都記著吃山藥,而且第一則記食山藥當飯,這對不知道山藥為何物的讀者,也許就不了解了,也可以說明一下。一是一九一二年先生到北京的頭一年,第一次在北京過冬天。這年十二月間天氣很冷,先生在月初就患有胃病、氣管炎,日記中五、七、十等日都記著去池田醫院看病的事,而且記著從五日起“晚餐啜粥”的事。這一天氣候特別冷,晚上便以山藥當飯吃了。二是山藥是一種很容易消化、很滋補的食品。而且北京出產的山藥也特別好。